我在蔡康永的導演處女作里，嗅到了溫柔與涼薄

文丨頭大腦仁小

最近比較多見到蔡康永，是在《奇葩說》節目中。儘管最近這一季，高曉松退出了，但在之前，蔡與高兩個人的說話方式總是拿來被比較。

高曉松被人讚賞的是豪邁、率直、熱情與博識，而蔡康永為人稱道的是他的溫柔、寬厚、不疾不徐、娓娓道來。

「馬曉康」三人組

不同於天之驕子高曉松在自我表達中收穫快意，用學富五車的才學感染四座，蔡康永像是一個周到的沙龍主人一樣，用心傾聽，照顧著賓客的情感，從易於被人接受的人性根源出發，透析他的論點，每回都像是一首迂迴的淺吟低唱。

但是，明眼的觀眾不僅看到他的溫柔，還看到他的冷情。那種閱盡人世的蒼涼，仍然對這個世界以禮相待；盡量讓周遭的人都舒服，自己平淡冷靜的態度。

第二季《奇葩說》

他的態度往往藏在他的那些金句里，比如:

長大，從來就是一個讓人掃興的過程。

遺憾太普通了，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生命的本質，從來沒有打算善待任何活著的物種。生活就是生存，而生存可能只是倖存。

再比如，我接觸的幾位《奇葩說》核心團隊成員都曾說，他會針對節目的很多環節提出具體的建議。在工作上，他可不隨和，是個很嚴格的人。

最寬容的人最挑剔，最溫柔的人最無情，有人這樣說。

他溫柔但堅定，不輕易妥協，有時候綿里藏針。

「涼薄」，當我對他說出這個並不怎麼好聽的詞時，他並不討厭，還是彬彬有禮地敘述著他的人生觀。

他說，人生終究要把什麼事情看得比較冷，才會更樂觀。比如看村上春樹的小說，時時感到很虛無，但透過虛無你得到的是自由。

有時候，冷與暖，溫柔與涼薄，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一體兩面。

我從他新近拍攝的電影里，也嗅到了這樣的氣息。

前幾天，我也終於親身體驗了一次蔡康永的說話之道。與他談話，確實如沐春風。

這位溫潤君子比傳說中更為謙和。電影散場後，走過來和我們一一招呼、寒暄，這種零距離，讓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也無忌憚地稱呼一聲「康永哥」。

落座後，照例講著他的開場白。我注意到，一邊說，他的雙手還一邊有些微微地發顫。

暌違電影多年，這次他終於執導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圍在他面前的是電影面世之後第一批觀眾。此時的康永哥，要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緊張一些。

他曾是UCLA的電影碩士，名校電影系畢業，之後寫影評、寫專欄，以當製片、當編劇入行，曾經《功夫皇帝方世玉》、《阿嬰》、《客途秋恨》等電影片頭都有他的大名。順著這條道往下走，他不是沒有可能成為像李安一樣的華人電影之光。

但因緣際會，他開啟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主持《真情指數》、《兩代電力公司》等節目走紅，及至《康熙來了》，影響年輕人不計其數。

但不論在綜藝界如何風生水起，學院派出身的他始終放不下對電影的情結。儘管他說自己是一個隨順的人，這一路很享受做電視帶給他的樂趣。但多年來，沒有宗教信仰的他是靠著電影與書籍走過精神的危難。電影，是他的虧欠，也是他的宿命。

他說心目中有個「電影神」，這一次，他終於藉由拍電影，完成一次獻祭。他的這份貢品叫做《「吃吃」的愛》。

《「吃吃」的愛》里有兩個時空，一個現實，一個夢境，一個生活流，一個奇幻外太空。兩個世界，互相映照，互相反轉。

蔡康永曾說，他是一個在哪裡都帶著一份疏離感的人。也許是現實世界的平庸乏味，讓他總是想往後退一些，這樣才能將視點放大，甚至擴展到廣袤的宇宙多維時空，遠遠地做一位旁觀客。

他的這種態度早在童年時就奠定了。眾所周知，他有著顯赫的家庭背景。父親蔡天鐸是著名的大律師，解放前在上海經營輪船公司，是「太平輪」的主人。但隨著國民黨敗退台灣，他的時代翻篇了，只能活在對昔日的懷舊與經營失敗的悔恨之中。

他給兒子從小灌輸的都是：所有美好都停留在了昨日。美味的小黃魚不是那個正宗的味道，讓蔡康永驚嘆的京劇表演被當年上海灘的蓋叫天甩出幾十個台階，街頭偶遇的佝僂老婦竟是當年青島第一美女。

所有的繁華都不過是鏡花水月，年輕的他，心就衰老得不行。

所以，他以看透一切的悲觀態度活著。在這種心態下，人生指不定能給他一些小驚喜。

他擁護「平行宇宙」的理論，「如果真的有平行宇宙，那是神明最好的恩賜，因為兩個時空可以互相救濟。在A世界損失的，在B世界可以還給你。」

他是一位迷影者，深迷諾蘭的《盜夢空間》、基耶斯諾夫斯基《雙面維羅妮卡》、今敏等導演關於時空及宿命的探索，他也喜歡伍迪·艾倫，用小奇幻來拯救無聊煩瑣的人生。

「我們的人生只是夢，而你的人生是真的，必須好好活下去。」電影中的這句台詞，既服務於情節，也是蔡康永想對觀眾說的。因為聯想到自己的職業，一直以來就是娛樂觀眾，給觀眾造夢。而造夢師時常為自己做的，不過是夢中做夢。

他還是那個體貼而周全的康永哥。電影的兩個時空中，老搭檔小S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現實中的追夢女孩上官娣娣，另一個是科幻世界裡的老闆娘許春梅。「春梅」是小S母親的名字，而「許」是小S的夫姓。

「任何一個丈夫包場看電影，看到自己妻子與別的男人卿卿我我，多少還是會有些尷尬。所以我給她冠上夫姓，算是小小的安慰。」

他很注意周遭的各種細節，就像他在《蔡康永的說話之道》里表達的，要把別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這樣說話才會得體，讓人舒服，不讓人討厭。

有一次楊瀾問他，像他這樣的人，會覺得討人喜歡那麼重要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很重要。即便他所見過最叛逆的人，也在乎這一點。

——他於人生雖冷漠，卻不想周圍的人掃興。

他的電影也如此，不會在放飛自我的路上走太遠。他會照顧到投資、團隊、觀眾等等，他說：「通俗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過癮的事。」

在拍片過程中，男主角金世佳說，蔡康永是最願意接受觀眾意見的導演。很多導演拍攝處女作，很警惕別人的意見及干預，很在意自己創作的完整性。但蔡康永比較能夠接受來自各方面的意見。剪輯時，他按照計劃，將作品嚴格控制在90分鐘之內。之前有些花了好幾天精心拍攝的鏡頭，他決然地捨棄——對待自己的電影，他一樣清醒冷靜。

「人的注意力很短。多年電視的經驗告訴我，它是一種原是本能的東西。就像《奇葩說》里，觀眾經常忘了他們曾被之前的觀點打動過，從來都是對最後發言的那一位買賬。」

電影名為《「吃吃」的愛》，乍聽，這是一部關於美食的電影。實際上，美食在電影中並未太多地露臉。但它仍然承載著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的牽絆。

蔡康永說，如今人們這麼赤裸裸地追捧美食，大概是因為美食很療愈、很忠誠：無論什麼時候需要它，它都在哪裡。就像他在《奇葩說》里說人與寵物的關係一樣。言下之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太多變，太難搞，太不穩定。

片中小S的一碗花生醬拌面，承載著她久違了的親情回憶，也促成了她與林志玲扮演的姐姐的和解。姐妹之間的糾葛是電影的一條重線，它也源自於蔡康永本人的一個惡趣味：看女人之間的撕逼。

在他看來，兩個女人之間火力全開的黑暗程度，完全可以超越《星戰》中人們拿日光燈管揮舞時的情形。他也很期待看周圍那些知書達理的優雅女性放下偽裝、釋放自我的那一刻。

而將小S、林志玲這對「宿敵」打造為一對相愛相殺的姐妹，也是他樂見其成的事情。

對於懷念《康熙》的觀眾，在這部電影中，也可以接收到蔡康永的一些小回饋。比如陳漢典，相較於之前的地位，在片中來了個大反轉。再比如小S，蔡康永要將那位由他在《康熙》中推波助瀾，塑造起來的風騷性感的小S滅掉。

小S演繹的十八線小藝人在娛樂圈摸爬滾打，被潑水、畫大花臉、在泥漿打滾、吃芥末演戲，她像個勇士一樣演戲，雖和以往形象不同，但一樣是蔡康永心目中生命力旺盛的堅強女性。

他也不在意把主人公寫死。他把告別當尋常，死亡也不過是一道尋常的儀式。初入電視圈，他就曾因為一本日本作家寫的書《完全自殺手冊》與所有的人吵架。專家們擔心這本書對人產生惡劣影響，使得自殺率升高，但他不這麼認為。書中有一句話打動了他：好的人生包括活著的時候，也包括死亡那一刻。

「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那麼抗拒談死亡。我們一定會死，沒什麼好掙扎的。比較值得掙扎的是，我們活著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品嘗活著的滋味。」他在微博上寫，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關於活著就別讓自己後悔的故事。

生死大事不過如此，但人總因為愛，因為在意，無法全然超脫。

拍攝這部電影時，他不斷翻看那些電影史上最慘敗的案例。比如科波拉，拍《現代啟示錄》時花上億搭的攝影棚，被東南亞的惡劣颶風一掃而盡。

每天蔡康永走進片場，看著自己的攝影棚完好無損，這時他的內心是安慰的。

他的一條「寫給殘酷世界的善意簡訊」寫道：

預先把事情想到最慘，然後決定「那還是算了吧」，這時悲觀；預先把事情想到最慘，然後決定「最慘也不過是這樣」，這是樂觀。

他對在座的我們說，這些簡訊似乎面向讀者，但實際是寫給自己。

一路走來，他就是這樣，一邊安撫著別人，一邊溫暖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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