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剛:人間四月芳菲憶——追懷吾師章也先生
章也先生
人間四月,塞外青城,正是楊柳返青、草木知春的時節,蟄伏了一冬的樹木綻出了新芽,師大文史樓後園的桃花已經含苞待放了。不料4月2日晨竟得到吾師章也先生病逝的惡噩,我抱著胸口,強忍淚水給靖華師兄打電話,問他是否是真的,得到的回答實在令我斷腸。
先生是1957年生人,1982年大學畢業後分配至內蒙古師範大學工作,三十多年辛勤耕耘講壇,桃李天下,造就了很多人才,分散在全國各地,連今年未畢業的學生,先生一共培養了43名碩士研究生,可是到今年4月,還沒有正式退休,還在為學術操勞、為學報成為核心期刊、為內蒙古方言調查而奔走,怎麼就突然離我們而去了呢……
從成為他的學生那一天起,到後來考取他的碩士研究生,再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我和先生的情緣彷彿是命中注定的。2001年起初識先生是在古代漢語課堂上,清癯的臉龐,瘦高的個子,那時他偶爾抽一兩支煙,在煙霧繚繞中,風趣睿智的語言噴薄而出,辭鋒犀利而富有邏輯,瘦勁地板書,最妙的是甲骨文、金文、小篆竟能隨手拈來,講授也極為精彩,一下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境界里了。他把一門枯燥的課程,精研細琢加工創造,完全藝術化了,一節課過後就讓我們折服不已了。記得旁聽經書導讀課時正值「非典」肆虐,人心惶惶,2003年4月參加自學考試時,考場里就連監考員都戴著口罩,這事兒大概也是千古奇聞了。但選修章老師這門課的人仍有很多,去晚了就沒有座位。那時去聽課是要冒風險的,因為這麼多人集中在一起,害怕互相傳染。共同課教室里黑壓壓坐著一片,可見章老師的課是受到極大歡迎的。所謂經書導讀,先生是講《周易》,這在全國高校來說也不多見。《周易》本身也是一部筮法,一般理解就是教人算卦的書,可也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和二進位的關係,很有科學道理在其中,和封建迷信根本不是一回事。先生從乾卦開始,運用文字訓詁的方法,細細深入,旁徵博引,往往一個學期下來,坤卦還沒有講完,很有點民國教授的遺風。當然算卦也是免不了的,為此先生還常去內蒙醫院牆外的卦攤去討教,他說那裡真還有高手。我那時的筆記本上還清楚地記著一個時間:2003年4月29日,他在課上隨便用「內蒙」二字起了一卦,當時「非典」正甚囂塵上,先生預言,再過半個月即可好轉,不久就會結束。後來大概到5月中旬,「非典」果然漸漸平息,事實證明,這卦算得是非常準的。
內蒙古師範大學的文史樓舊四共,當時算我們的固定教室,也是師大中文系學生值得回憶的地方。那些共同課教室承載了太多的故事,學習的艱辛,戀愛的甜蜜……桌面已破舊不堪,有的撩起桌面已不能支撐兩肘,有的桌面乾脆不知去向了,但課桌文化也就賴以流傳,許多隱約可辨的字跡,關於章也老師還流傳著許多版本,男生多仰慕之詞,女生暗戀之詞亦不少,由此可見先生之魅力。我常和朋友們說,來師大讀書,沒有聽過章也老師的課是很遺憾的,在我的鼓動下,他們果真都去聽課了,往往一發而不可收,再有時間都要去聽。那時候我和賈璐還不太熟悉,她是從對門的農業大學跑過來在我們班旁聽,後來考上了章也老師的研究生。作為一個老師,大概沒有比受到學生愛戴更為成功的了吧!
先生祖籍是黑龍江佳木斯人,自幼勤敏好學,1982年畢業於哈爾濱師範大學,以前曾聽他說起過他的老師,多數為右派分子,摘帽平反後重返校園,他們在學識上很了不起,先生的學問得益於他們。後來他還在北師大進修,師從許嘉璐先生。從之前的章也老師,到改口稱呼師父,我經歷的艱辛鮮為人知。那段時間我「遊學」師大和內大,旁聽了先生在師大開設的幾乎全部課程。先生的學問博大精深,幾無崖涘,記得一次看到論文《也釋三五九》,他能把枯燥的語言學論文寫得那麼透徹,我佩服得不得了。先生一直認為,語言學是一門最接近理科的學問,科學的方法,加上嚴謹的治學態度,他在學術上往往能夠獨闢蹊徑,《古漢語虛詞通論》就是他的傑作。先生性情耿直率真,愛憎分明,我就是沖著他的學識和為人,下功夫考取他的研究生的。許多人知道先生對訓詁學有精深研究,而不知他對內蒙古西部方言也有許多獨到見解。我在選定畢業論文題目時,反覆和先生探討,當時我有兩個想法,一為內蒙西部方言研究;一為虛詞研究。從文化語言學的角度去做方言研究,不失為一個角度,因為之前先生借給我看他與人合著的《浮出瀚海》一書,我知道選擇方言相對來說要容易一些;但如果從長遠來看,虛詞研究會打牢學術基礎,而且與修辭結合,研究者還不是很多,容易走出新路來。當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後,先生當時未置可否,只是說:「你先拿一個提綱來,老師給你看看」。現在看來,那簡直是對我研究虛詞的一種默許。我心裡高興,便斗膽擬了一個大綱,過了幾天,拿給先生看,他指出其中的缺失,提了好多意見,並且借給我看鄭子瑜的《中國修辭學史稿》。隔段時間我再擬一個大綱,先生終於同意了。可惜我太愚鈍,學力不逮,論文最後自己也不是很滿意,但這樣的訓練卻是終身受益的。
我的碩士畢業論文提綱,不知是第幾稿了,上面有章也先生手批的字跡
多少次在心裡想念師父,想哪天和他單獨喝頓酒,聊一聊內心的苦悶和困惑,以他的通達和洞悉世事,一定有辦法解決的,但終於成為遺憾了;我還想讓先生給我起個筆名,終於因我的怯懦也未能如願。之前自己取過一個字,曾徵求過他的意見,他說與我的名字相稱,我就沒有再改。以他文字、音韻、訓詁的功底,在內蒙古古漢語教學、科研領域來說屬於鳳毛麟角,他對高郵王氏父子、金壇段氏的學問推崇備至,他常講的「渙然冰釋」一語,至今猶在耳畔。在課間翻閱先生的書,也是一種享受。裴學海的《古書虛字集釋》是一部研究虛詞有名的著作,他說此書研究不夠精深,但是材料極為豐富,很有參考價值。先生在扉頁上寫著「某年某月,因某原因通讀一過」。還題寫著《顏氏家訓?勉學》里的句子,「不遍覽群書,不得妄下雌黃。」可見先生治學的嚴謹和勤奮。我買書看書的習慣也得益於他。當時在讀研究生,一次閑談,我說現在好多書都買不起了,買一套中華書局2008年印刷的三家注《史記》,定價145元,打完折還需要120元,很捨不得。師父說他當年買的時候才十幾元,你看物價漲了多少,書其實漲幅遠遠不如物價高,而且好書會陪你一輩子的,先生一句話,開啟了我的買書讀書之旅。
關於先生的名字,有兩種寫法。章冶是本名,章也只能算作他的筆名,不過他很喜歡這個名字,為了好寫,平日里都寫作「章也」,本名反倒不為人知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啟用這個名字的,但我看到他在上世紀80年代在《辭書研究》雜誌上發表研究虛詞的有關文章時就署這個名字,「也」在古代漢語里是一個常見的語氣詞,一般用在句中或句尾,表示陳述、肯定的語氣。我猜想他之所以取這個名字,大概是與虛詞研究的一種情緣吧。
先生為人師表,是我們學習的楷模,惟平常一臉嚴肅,這是同學們一致的意見,也是我們作為學生共同的記憶。雖然有事情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該怎麼說,心裡總要打幾遍腹稿,甚至已經作好挨罵的心理準備,但其實是不了解所致。他既是嚴肅的,也是溫和的,他的隨和與通達情理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記得有一次聯繫考研的事情,當時還是用路邊的IC卡電話打給章老師,他非常耐心、和藹解答我的提問,讓我一下對考研很有信心。師父也從來不吝誇讚,一次我旁聽他講訓詁學,他發現我記筆記認真,拿起來端詳說:「小字兒寫得不錯」,為他的讚許,我高興了很長時間。當然他批評起來也毫不客氣,我在自考本科畢業後,當時吝惜八百元論文答辯費,因此沒能拿到學士學位證,師父擔心我找工作受影響,嚴厲批評我,「太農民意識了,這會影響你找工作的!」,那種關切真如父親一般。我在碩士畢業論文致謝詞里曾寫到,先生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的一位老師,我覺得形容他特別恰當。先生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常令人望而生畏,覺得不容易接近。我通過碩士畢業論文選題、定題和反覆修改,逐漸由以前的畏懼和先生變得親近起來了,尤其是臨近畢業的那年冬天,他還準備給我聯繫工作,奈何闖關東非我所能,南下廣州也非我所願,遂就此作罷。
我的訓詁學筆記
我曾經很想做學問,後來由於工作的原因而改行了,心裡還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師父,一直不敢見他。我當年與虛詞有關的重要著作一股腦兒買了許多,後來的工作迫使我轉向了文學,這些書統統被束之高閣了,學術也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對我來說,學術已成為奢侈的代名詞了。曾幻想哪天遇到一個有志於虛詞研究的有緣之人,慨然贈之,成其美事,以接續我自己的夢。
我當年讀書時購買的一些虛詞專著
先生是極有個性的人,為人大度、愛憎分明,極健談、善飲酒、有劍俠氣度,但也不乏天真可愛的一面,他愛下圍棋,愛打電腦小遊戲,據說還與人合辦過農場,我知道那是繁忙工作中的一種調劑。畢業工作後關係就更近了一些,記得2013年春節,同學們歡聚在鼓樓的菜根香酒店,師母張少華也來了,大家其樂融融,晚飯後還去附近的星光大道KTV唱歌。以前不知道,師父還是十足的「麥霸」呢,與師母合唱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其他還有京劇、日語版的《北國之春》,而且還能用地道的粵語唱張學友的《愛拼才會贏》,師父自謙地說他五音不全,但他確實能發好多方言的音,且音調準確,唱起歌來鏗鏘有力,稍嫌沙啞的嗓音更讓我們感動和激動。唉!可惜,這些都已往事如煙了。如今,師父在哪裡呢,他在天國和誰對弈、與誰唱歌呢?
有一年初冬,我和Q兄看見先生清癯的而高大的側影,老遠就認出來了。那天天氣很冷,他仍舊穿著單皮鞋,快步走入田家炳書院樓,因此我們暗中就以「鐵腳大仙」來打趣先生。後來我還常常想起這一場景,還幻想著他能快步走入田樓來給我們上課。
清明節那天和同學大剛、小徐去給先生燒紙錢,小徐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她清楚記得先生自己說過,「老師能夠活到60歲就知足了」,哪知竟一語成讖了,到今年4月還未滿花甲。這大概正應了那句話,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不相信命有時真沒法兒解釋。大約在3月12日那天,我和妻子帶女兒去內蒙醫院作一個檢查,正在三樓等待列印化驗單,突然看見師父和章天了,我在驚詫中迎了過去,和師父握了握手,他首先問我來這兒幹什麼,然後我詢問他。他說來檢查身體,「人老了,身體開始出毛病了,也沒什麼大礙」。我看他氣色也很好,也沒有多想。後來才得知先生已身染沉痾,那時正在檢查病因。
他還問我工作生活情況,怎麼去單位等等。齊齊和她媽媽在一邊正打電話詢問大夫,師父很關切地問我,「哪個是你的孩子?」我說「就穿紅衣服跑著玩的那個」,邊招手把她們招呼過來。我對孩子說:「這是爸爸的師父」,師父拉著齊齊的小手說,「快叫爺爺」。齊齊乖乖地喊了一聲「爺爺」,師父說「真親」!這是先生去世前21天,在內蒙醫院門診大樓發生的一幕,它將成為我腦海中永遠的畫面了,誰能想到,這竟然是永訣呢?
偶然的機緣,有幸聆聽先生的授課;考研究生我基礎差,命運終於垂青於我;先生離開塵世,老天彷彿有意安排我們一家三口和他見面,莫非冥冥之中真有老天安排?清明前夜思念先生,愁腸何止百結,輾轉反側,或許是先生的精神感召而偶得靈感,夜半時分撰得一聯,今不揣淺陋,錄之以挽吾師:
躬耕杏壇,經略學報,懷揣音韻、文字、訓詁之學,痛哉英才絕塵而去;
桃李天下,澤被後世,手擒書卷、壺觴、方圓所愛,祈盼先生魂兮歸來。
而今柳絮漫天,榆錢遍地,為我的思緒平添了許多莫名地哀傷,眼前一幕幕往事揮之不去,尤其是師父手裡夾著煙,使勁吸兩口,裊裊的煙霧升騰起來的情景,彷彿他還在給我們上課……師父音容宛在,浩氣長存,願他在天國里安息!
2017年4月於青城
附:作者簡介
張志剛,字心柔,土默川人,畢業於內蒙古師範大學。現任呼和浩特文藝雜誌社編輯,呼和浩特市詩詞學會秘書長。呼和浩特市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評論家協會會員,曾在內蒙古大學第五期、第七期文藝評論研究班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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