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被頂替者王娜娜：14年後，我為何執拗地再來一次高考

記者/王曉芳

視頻/楊喬、王曉芳

編輯/宋建華、劉汨

自出生那天起，紅絲帶學校孩子們的命運，就因艾滋病病毒遭遇了拐點。他們幸運的有了一座避風港，但告別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

在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院的高招手冊上，第一次有了輕度精神障礙學生可選擇的專業。那些自小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孩子們，又多了另一重的選擇。

14年後，王娜娜將再次走進高考考場，被「冒名」的人生雖然無法翻轉，但她還是執拗地要再試一次。

高考，在中國和許多人的命運聯繫著。在這個考場上，你會很容易找到那些正在與自己命運爭鬥的人們……今起，深一度推出高考系列報道，講述裡面特殊的人和特殊的事。

王娜娜拿著她2003年參加高考的准考證

「洛陽高考大全，看這裡。」5月24日，王娜娜正在家裡複習，收到叔叔發來的一個鏈接，點開是洛陽高考的各種信息匯總。

六一兒童節前夕，正值廣告業旺季，王娜娜的丈夫王明亮忙著一邊溝通客戶一邊跑業務，而平時，這些該是由王娜娜來負責。連續幾天，王明亮趕著去工廠印刷，來不及吃晚飯。24日夜，遠在周口的父親打來電話，詢問備考情況，「放輕鬆，你別怕，現在又沒人逼著你考大學」。而還在發燒的兒子，看到媽媽打開手機聽英語，懂事地默默拿來了手機卡板。

猝不及防，王娜娜徹底綳不住，哭了起來。「我要參加高考，在別人眼裡是任性，只有家人懂我，我是不甘心，我想彌補遺憾。」

實際上，在2015年知道自己當年考上了大學，卻被「張瑩瑩」頂替後，用了近兩年時間維權的她，最常見的狀態就是「淚人」。而「王娜娜被頂替上大學」事件一波多折，最新被公眾熟知的進展仍在2016年的10月，周口職業技術學院公函回復王娜娜找不到恢復其入學資格的法律、法規和政策依據，無法恢復其學籍。

最終，一頭扎進「大學夢」的王娜娜，決定再次參加高考。

復函

「你若想圓大學夢，應當參加高考或成人高招考試，此致祝好。」

王娜娜的決定，來自一張《關於王娜娜請求恢復入學資格的復函》。那是去年10月，她向河南省教育廳寄發請求恢復入學資格的《申請書》得到的回復。

「在2003年規定時間內，王娜娜已經持錄取通知書到校報到，當年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完成使命。」回復這句話的正是2003年錄取王娜娜的周口職業技術學院。

王娜娜曾經到過這所學校，也被同學認出，「姐，你為啥非要上這學校？」14年後，全國本科院校比當年多了許多，周口職業技術學院確實顯得太普通。「但是當年，那是我復讀考來的，而且是我可以繼續深造的機會」。

在王娜娜眼裡，當年頂替自己上了大學的張瑩瑩被註銷學籍，而自己的學籍恢復卻並無法律依據。

「你若想圓大學夢，應當參加高考或成人高招考試，此致祝好。」周口職業技術學院的復函結尾，深深刺痛著王娜娜。「公權力犯了錯，只會懲罰，就沒有彌補嗎」？哭過一場之後，她決定重考大學，並很快報了名。

王娜娜不是沒有一點機會，此前周口職業技術學院一位老師曾經用公用電話致電她，「你不是非要來我們學校上學嗎，那你過來」，王娜娜問對方什麼時間，對方說「你明天就來。」王娜娜又問為什麼沒有正規手續，沒有通知書，對方回復跟領導請示，然後就沒了下文。

現在王娜娜已就不予恢復入學資格和學籍向河南周口市川匯區人民法院遞交了行政訴訟書，因為涉及王娜娜被頂替上大學事件中的刑事案件尚未開庭判決，周口職業技術學院被准許延期舉證。

「霸佔」了孩子書房複習功課的王娜娜

考生

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並且和丈夫經營著一家廣告店的王娜娜，很難回到14年前那個專心備考的她

「我5天沒怎麼看書了。」5月23日，王娜娜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因為兒子發燒，她不得不全身心地照顧。

「孩子生病前，我為備考一度選擇閉關，後來覺得有點太天真。」王娜娜不好意思地笑，自己正在做事業，關機了兩天，「感覺對不住客戶」。

但一天天逼近的高考日，帶來的是越來越強的緊迫感和求勝心。「現在我的學習勁頭是最大的，但就是感覺特別艱難，時間、精力還有專註度、記憶力，對我都是很大的挑戰」。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並且和丈夫經營著一家廣告店的王娜娜，很難回到14年前那個專心備考的她。

家裡每個人也跟著她在改變。

「我當然是支持她的，全力支持。」王明亮說，他把高考看成是妻子的逐夢，可以自己撐起家裡很多負擔。「以前娜娜負責客戶的事情，我負責印刷廠的事情，我們就夫妻店，也沒有請工人，現在她要複習，我就白天呆店裡，晚上去印刷廠。」

接送照顧孩子的任務，王娜娜避不開。「年前有一次，兒子在外面哭，哭著要媽媽講故事，爸爸在外面哄不好，我正在看書，老公就錄了兒子哭的視頻給我看。」王娜娜說，那一刻她也懷疑自己去高考的意義，這讓她糾結。

一向跟爸爸親的女兒，每周末回來一次，「媽媽，你要累死我爸爸啊，現在我們都不掙錢，都靠爸爸掙錢」，敏感的女兒覺察到，現在媽媽更多地待在了家裡。而女兒寫作業的書房，半年來一直被王娜娜徵用。

三歲的兒子不知道媽媽在做什麼，卻習慣了陪媽媽讀書的狀態。「我一打開手機，兒子就給我找放手機的夾子，還有我的試卷，他會特意給我收起來，怕媽媽找不到。」王娜娜說，更多時候，自己在看書，兒子都會悄悄進入書房，看著媽媽，然後自己跑到客廳玩。

「周末還是要陪孩子，我捨不得他們。」王娜娜說，她很難回到14年前做一個一心只讀書的考生，她還是一個媽媽、一個妻子。

牆上貼滿了數學公式和地理洋流走向圖

公平

王娜娜抬起雙手錄指紋的那一刻，全身控制不住發抖，「如果當年有指紋錄入，張瑩瑩能偷走我的檔案，能偷走我的手指頭嗎？」

2002年，王娜娜其實被鄭州一所院校的法學專業錄取，而當時因為沒有很快收到錄取通知書，對自己自信滿滿的王娜娜選擇再次復讀。

在復讀幾個月後接到通知書的她希望來年考個更好的院校，然而第二年她卻永遠沒有等來自己的通知書，直到2015年自己貸款時，才發現被人冒名頂替上了大學。她說，自己的終身遺憾，也源於信息的閉塞。

「現在網路發達了，科技進步了，考生可以查詢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也可以隨時給錄取學校留言，各種聯繫都很方便，怎麼會出現收不到通知書以及通知書被頂替的情況呢。」

去年10月，王娜娜在當地的報考點被要求雙手錄指紋。「指紋是唯一的，進考場也要錄，入學也要對的上。」王娜娜抬起雙手的那一刻，覺得神聖，「全身控制不住發抖，就是很激動，感受到時代的進步」。王娜娜異樣的表情嚇壞了工作人員，但是沒人知道她在唏噓什麼。「如果當年有指紋錄入，張瑩瑩能偷走我的檔案，能偷走我的手指頭嗎？」

即使是社會考生的報名點，她也感受到了體檢的嚴格。「不是敷衍走過場，整個醫院都是武警、特警，醫生的檢查都很嚴格，不僅體檢費比以前少，體檢的項目也多了。」這些點滴變化，都讓她相信她參加的是一場再無遺憾，只有公平的高考。

為了給自己的高考充電，她花了幾千元在網上買了網課，她坦言，自己最喜歡英語，數學讓她頭大，而地理的洋流她總是搞不清楚。在她的店鋪、家裡，到處貼的都是數學公式，地理洋流走向圖。網課上，年輕的老師們在黑板上講一個個例子，她有時候忍不住留言問對方年齡，「34歲」，真的好年輕，跟我同齡，卻已經可以給全國的高考學子講課。王娜娜羨慕這些年輕的「文化人」。

因為自己的經歷被大家熟知，微博上有教輔出版商要走了她的地址，給她贈送了一套套輔導書。而一位外地的老太太，因為感慨王娜娜的遭遇，竟然想來幫王娜娜帶孩子、做飯，希望她專心備考，她的微博「王娜娜本人」也偶爾收到粉絲的留言，加油，祝福，諮詢成人高考，什麼都有。

「以前陪伴我高考的只有我的父母，現在多了很多人，很多愛意的祝福，還有給我的尊重，而不是覺得你都當媽媽了，你想怎樣呢，你還能去讀書嗎？」王娜娜說，她收穫的是作為一個人向上的力量和決心，她甚至想好如果考不上，就一年年努力下去，甚至到陪同八歲的女兒備考。

複習中的王娜娜需要帶兒子，偶爾幫忙打理生意

救贖

王娜娜說，她並不偏執於高考，這不過是一次自我救贖。

「王娜娜，你變了。」

維權的這兩年，特別是被媒體關注的這兩年，王娜娜聽到太多身邊人如此評價自己。

「本來我們是為了做大生意去貸款的，無意間發現被人頂替上了大學後，我的心思就不在掙錢上了，現在我們的買賣比當時還要差，我們沒有一個工人了。」

生意場上，王娜娜卻和老公變得越來越低調。

「我們比以前更加堅持了，有些生意做，有些一定不會做。」王娜娜說，經歷此次事件的她，被「張瑩瑩父親」企圖以八萬元封口了結，那時候她腦子裡出現的是「尊嚴」二字。「他以為我會接受，他認為我缺錢，他認為我的大學只值這麼多。」王娜娜試圖以自我的行為去接受所有人的檢驗。「我的夢想是無價的。」她說。

許多人希望她不要這麼執拗堅持，同在周口的親人希望王娜娜做一些妥協。「畢竟還要在當地生活。」還有人質疑王娜娜已經拿到了不少賠償，而王娜娜告知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她到目前一分錢也沒拿到，自己的維權還在繼續。一些來自老家朋友的猜測，讓王娜娜有的時候哭笑不得，也讓她傷心。「難道給一個人公道不重要嗎？」王娜娜這樣反問。

夫妻兩個的廣告店，有時也會遇到一些拿著別人的證書來掃描甚至ps的，「無論多高的價錢，我們都不做」，王娜娜說，「我再也不想有我這樣的事情發生。」

以前那個覺得自己沒有上過大學的「自卑女孩」，因為成為「新聞當事人」的緣故，開始有機會接觸律師、記者、教育工作者、學者，「這些人是我以前想都不敢去想的，現在就坐在我對面和我交流」。王娜娜看到了自己的小，看到了洛陽城的小，她決定要充電來改變自己。

她現在熱衷談公民，談權利，談尊嚴，談讀書，而讓她覺得受益的，是她對家庭教育產生前所未有的興趣。「以前，賺錢確實是我生活的全部，現在真的是靠後了，陪伴孩子成長以及自我成長，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王娜娜說，她並不偏執於高考，這不過是一次自我救贖。

原創視頻：「備考者」王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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