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歌慨慷，倚馬筆縱橫——論尚榮光先生詠史懷古詩詞

近年來，太和縣詩詞文化建設成效顯著，引起省內外的關注，2013 年太和縣被授予「中華詩詞之鄉」的光榮稱號，太和詩詞在詩詞界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之所以如此，論其緣由既有人傑地靈的歷史積澱，更離不開幾位領頭雁的身體力行，其中首屈一指的就是尚榮光老先生。

尚老數十年來一直筆耕不輟，體裁上古風、近體、小令、慢詞皆能駕馭自如，尤擅長七律，而動輒一組洋洋洒洒八首；題材上，舉凡山水紀游、人情物理、國際風雲、詠懷寄興等皆有所涉獵，而尤偏愛詠史與時事。其實，時事在其為人所知已是發生之後，付諸吟詠之時已成歷史，那麼詠史與寫時事也是相通的。所以，筆者僅從詠史懷古詩入手，談談對學習尚老詩詞的些微認識，以就教於方家。

詠史懷古是古典詩歌中流傳已久的題材，或有分而言之，作詠史與懷古兩類，溯其淵源，蓋因詩歌史上先有班固《詠史》，以韻語寫史事，後有登臨遊覽古迹時之吟詠歷史事件的懷古詩，如李白《蘇台覽古》《越中覽古》之類。一般來說，詠史之作多為翻閱典籍，針對某一具體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陳述自己獨到見地而作。而懷古之作則每因古迹而生,觸景生情,撫今追昔,抒發感慨。尚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集子中詠史之作既有書齋之思考，又有登臨之感慨，因此我們這裡採用的是合稱，即詠史懷古詩詞。歸納起來，尚老的詠史懷古詩詞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筆挾風雲，豪放洒脫

接觸過尚老的詩友都知道，尚老為人洒脫，思維敏捷，即席賦詩，語言幽默，這樣的個性形諸吟詠，自饒風雲之氣，這應該是尚老詩作的主體風格，在詠史懷古之作中也得到集中體現，如《題泰山五大夫松》《淮陰懷古》《登昆明大觀樓懷孫髯》《念奴嬌·登老龍頭》等。試以《念奴嬌·登老龍頭》為例，欣賞一下尚老的豪放風格，詞云：

老龍頭下，正潮回，千疊雪峰如立。北望群山，蒼莽里，拔地雄關百尺。雉堞儼然，塞垣依舊，曾駐將軍戚。追奔逐北，海天烽燧銷跡。

詞客乘興登臨，被兒時事引起山河惕。放眼東瀛，五十年桑海，波濤難息。作霧迷人，平空掀浪，變換風雲激。笑談聲里，莫忘修我矛戟。

老龍頭，在河北省山海關城南的渤海之濱，是明朝薊鎮長城的東部起點，也是萬里長城唯一集山、海、關、城於一體的海陸軍事防禦體系。老龍頭地勢高峻，有明代薊鎮總兵戚繼光所建「入海石城」。入海石城猶如龍首探入大海、弄濤舞浪，故名「老龍頭」。詞的上闋以賦筆開頭，直述眼前之景，老龍頭下萬頃波濤，翻騰起的浪潮如千萬重雪峰。舉目北望，群山蒼茫中百尺雄關拔地而起，氣勢雄偉。歷經滄桑，雉堞依舊整齊排列，城牆如過去一般威猛。接著，由眼前之景聯想到歷史人物，民族英雄戚繼光曾經駐紮在這裡調兵遣將、追亡逐北，掃平了多年為虐沿海的倭患，讓這海天之間再不見烽燧。上闋主要是寫景，過片引入作者登臨，下闋即景抒情。在極目四望之際，作者不禁百感交集。透過塵封歲月，回眸烽火當年：「被兒時事引起山河惕」。作者幼時，正值日軍侵華，國土淪陷、戰火連綿。如今，距離那場戰爭雖然已經數十年，然而東鄰仍不時興風作浪，所以我們仍要保持警惕。「笑談聲里，莫忘修我矛戟」化用《詩經·秦風·無衣》之「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表明作者觀點，斬截有力地結束全詞。

尚老的詠史懷古之作以鏜鞳之音為主旋律，即使是愛情題材也能跳出前人窠臼，柔腸俠骨並存，優美與壯美相交錯。如，《沈園懷陸遊》云：

憑弔遺蹤自感傷，柔腸俠骨兩難忘。驚鴻倩影錐心痛，鐵馬冰河入夢長。桎梏無情戕淑女，江山有恨誤孱王。示兒詩與釵頭鳳，血淚凝成翰墨香。

沈園因陸遊而聞名，既是詩人陸遊的傷心地，又是詩意與情感豐富的名勝，自古迄今吟詠之作頗多，但往往囿於陸遊《釵頭鳳》及《沈園》原作而筆力柔弱。陸遊詩云：「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而尚老的詩作從題目上即可見出不局限於陸游愛情故事，而縱目於詩人一生。頷聯「驚鴻倩影錐心痛，鐵馬冰河入夢長」，一句風光旖旎的愛情小調，一句旌旗獵獵的戰場宏篇，跳躍性很大，卻契合陸遊人生。

二、景與境諧，察微知著

如果說長調詞詠史抒懷更能敷陳史事，發思古之幽情，那麼用絕句題材寫詠史懷古則需要尺幅之中蓄萬里之勢，以少勝多。這在中晚唐詠史之作中屢見不鮮，如杜牧《赤壁》《過華清宮》等。《赤壁》由一件沉埋江底六百多年，銹跡斑斑的「折戟」引起思緒萬千：「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尚老詩集中也有這樣的例子，如《琴台》：

流水高山再奏起，忍將心曲對牛彈。我來一弔增惆悵，日暮春深獨倚欄。

游武漢琴台想起當年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琴台依舊在，知音何處覓，一個「忍」字已含失落、不甘的情懷，哪堪再直言「惆悵」！故而末句將萬千心事化作一幅靜態的畫面，一樣的春深，一樣的寂寥，寓情於景，回味無窮。

再如《吊圓明園》：

登高認取舊阿房，杜宇聲聲柳絮狂。已是沉沙埋折戟，依然流水過宮牆。舊藏脂粉余無跡，新辟廳堂尚有香。國恥長留遺址里，付於後世鑒興亡。

起筆就是寫景，杜宇聲聲是愁苦之音，與題目的憑弔意相合，而「柳絮狂」是春暮之景，令人感嘆美好景物之逝去。頷聯恰好用到前文所引杜牧的詩句，「折戟」借代武器，進一步借指八國聯軍入侵的歷史往事。

三、思接千載，卓識高遠

尚老在七律《編修縣誌感賦》中寫道：「故鄉風物最相關，信史新修一鏡懸。梳理百科襄大業，剪裁千古鑒新天。讀書久慕董狐筆，伏案常憂祖逖鞭。一點丹心溶細水，江河不棄匯成川。」可知他熟諳史事，因此每到一處歷史古迹，頭腦中積累的歷史事件便輻輳於前，可以隨意驅遣於毫端。尚老一向仰慕古代良史董狐，因此在寫作詠史懷古之作時也是敢於針砭醜惡，不為尊者諱；借古諷今，心懷黎民苦，體現了一位有性情、有風骨文人的遠見卓識。如《謁北京文丞相祠》《過汨羅吊屈原》《吊南陽諸葛廬》《淮陰懷古》等。先看《謁北京文丞相祠》：

寂寞城東日已曛，古祠冷對故宮春。千秋俎豆今猶是，風雨龍樓幾易人。

北京的文天祥祠是紀念文天祥的建築中最為著名者，是明代將當年囚禁他的土牢舊址擴大改建而成。明朝廷把祭祀文天祥列入祀典，每年春秋兩次，由順天府官員主持祭祀儀式，同時重修了祠廟。此後，清代與民國年間都不斷對祠堂加以修繕，保存至今。文天祥於宋景炎三年（公元1278 年）被元軍俘獲，擄至大都（今北京），關在兵馬司土牢中。在被囚的四年中，他與元朝統治者進行了不屈的鬥爭，著名詩篇《正氣歌》就是這段時間內寫成的。文天祥的事迹眾所周知，不勞辭費，尚老此詩以景起筆，而「寂寞」「日曛」已渲染悲涼氣氛，「古祠冷」「故宮春」對比中隱含了觀點。第三句轉折有力，愛國志士與封建帝王在歷史上的意義究竟如何，在百姓心中的位置高下立見。俎豆，古代祭祀、宴饗時盛食物用的禮器，亦泛指各種禮器。後引申為祭祀和崇奉之意。如，乾隆題北京地安門關帝廟：

「浩氣丹心,萬古忠誠昭日月；佑民福國,千秋俎豆永山河。」

再看《淮陰懷古》：

千古爭憐韓信才，未央宮裡狗烹哀。身亡何預婦人事，禍自齊王封后來。

范蠡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在漢三良的結局中得到印證，尤其是韓信，令後世很多論者為之抱屈。韓信的軍事才華令劉邦打心底佩服，常有相見恨晚之意，對他言聽計用。韓信在劉邦為其提供的舞台上運籌帷幄，自由馳騁，為漢戰勝項羽立下不世之功。但楚漢戰爭結束後，韓信的不幸也來臨了，史書記載其因遭呂后忌，被斬於長樂宮懸鐘之室。因此，也有很多人把韓信的被殺記在呂后的頭上。如唐代劉禹錫《韓信廟》詩云：「江流咽盡鼓鼙聲，誰似淮陰善將兵。學劍早輕萬人敵，登壇還使一軍驚。從龍幾見侯封遂，牝雉翻教禍水成。猛士飄零王氣歇，歌風台下暮雲橫。」但是尚老卻不這樣認為，他讀書善於思考，讀史善於聯想，將韓信的身世細加梳理，發現韓信的禍患早在劉項相爭，未決勝負的時候就埋下了，那就是他自立為齊王的時候。查《史記·項羽本紀》，記載有「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淮侯。淮陰侯弗聽。是時，彭越復反，下樑地，絕楚糧。」《史記·陳丞相世家》也有「淮陰侯破齊，自立為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漢王大怒而罵，陳平躡漢王。漢王亦悟，乃厚遇齊使，使張子房卒立信為齊王。」讀詩至此，恍然大悟，不知道該感慨劉邦在需要用人的時候能忍，還是感慨劉邦在得志之後的無情。這似乎不僅僅是寫劉邦，不僅僅是寫漢代了。正如尚老《過汨羅吊屈原》後半所云「異代同悲彭老總，此情誰共賈長沙。古今多少經綸手，俱作人間弔古嗟」，他的詠史懷古詩詞中主題雖然是針對某一個人或某一個歷史事件，但有不局限於一時一地，其中遠見卓識發人深省。

尚老數十年詩詞生涯，著述豐厚，嘉惠學林，在詩詞創作上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比如在語言的雅俗共賞、對仗的搖曳多姿、新舊辭彙的自然融匯等方面都有很多值得探討的地方，限於時間，本文未能進一步展開論述，只能就三個感受比較深的方面略陳固陋，還請尚老和各位詩家多多指教。

鄭虹霓 安徽六安人，文學博士。現為阜陽師範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兼任中華詩教學會理事、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安徽省詩詞學會常務理事、阜陽市詩詞學會副會長、《聚星詩壇》主編。出版詩詞集《華章霓彩》,著作《唐宋詞對六朝文學的接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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