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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解放的女人是一條奮勇游上岸的魚

本周的這一shot可能會有點刺激:可能讓你感覺自己剛剛喝了下一杯激爽的龍舌蘭,也可能讓你感覺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釘子上(而且是一顆,不是一片),還可能讓你感覺胳膊被螞蟻叮了一下——不管是哪種感受,歡迎跟我們分享你看完這篇文章的想法。

來自大可奇的推薦語:

本周編輯部最關注的消息之一是我國台灣地區剛剛頒布了一項修改所謂「民法」的決定。先祝賀台灣地區的同胞們,現在大家可以感同身受地體驗婚姻生活的幸(tong)福(ku)了。

圍繞這個問題我們展開了發散思維。關於婚姻值不值得追求,尤其是女性去追求。一個很有趣的觀點認為,在我們這片熱土上,女性很容易被認為too old to marry;然而看了太多毒草的編輯們都說,小說里的經歷反映,她們都是too young to marry(想想《傲慢與偏見》和《革命之路》)。世界在一個女性面前溫和地展露自己的出場順序,最好是「愛情性婚姻」,或者「愛情+性婚姻」,或者「性愛情婚姻」(《牡丹亭》)也可以。「婚姻性愛情」可能有點奇異(《自由》),而「??婚姻」這樣的面目可以說比較猙獰了——雖然它可能是最常見的一種。

它不光是我們這片熱土上比較常見的一種,它常見於世界每一個角落,尤其發生在窩縮在陰暗之地、發出的聲音根本不被認真對待的女性。

比比·哈爾達就是其中一個。不同於以上模式的是,她遭遇的「?+?婚姻」模式還有命運的一項附贈——而你很難指出那到底是殘忍還是不殘忍。

以下短篇小說摘自短篇小說集《解說疾病的人》(裘帕·拉希莉 著,盧肖慧 吳冰青 譯)。簡體中文版即將由理想國推出。

比比·哈爾達的治療

裘帕·拉希莉 著;吳冰青 譯

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歷程里,比比·哈爾達多數時間都在忍受疾病的煎熬,這病真是折騰壞了家人、朋友、和尚、手相家、老處女、寶石命相家、預言家,還有白痴。為了治好她,城裡關心她的人從七條聖河帶過聖水來。每當夜裡聽到她在痛苦中掙扎的尖叫,我們都喃喃為她祈禱;那時家人就把她的手腕用繩子捆綁起來,在她身上敷貼上黏糊糊的葯泥。智者用桉樹油揉她的太陽穴,用草藥汁熏她的臉。按一位盲眼基督徒的建議,她還一度坐火車前去親吻聖徒和殉道者的墳墓。她的手臂和脖子上佩滿了護身符,防備邪惡之眼的魔力;她的手指則裝飾著好些幸運石。

醫生的治療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對抗療法,順勢療法,阿育吠陀療法——時間一長,所有的康復藝術都領教過了。他們的建議五花八門,沒完沒了。試過X光、探針、聽診、注射之後,一些醫生只是建議比比增加體重,另一些卻要她減肥。如果有人禁止她睡過黎明,必有另一傢伙非要她睡到中午不可。這一個要她做頭手倒立,那一個就要她在一天特定的時段吟誦吠陀詩文。還有人建議說,「帶她去加爾各答接受催眠治療。」一個一個專家走馬燈似的看過後,女孩得到了這樣一些藥方:忌食大蒜、飲大量的苦藥酒、冥思、喝青椰子汁、吞生鴨蛋打牛奶。一句話,比比的一生,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勞而無功的治療方法。

比比的病發作起來毫無徵兆,她因此只能待在一幢未經粉刷的四層樓房裡。她在本地唯一的族人,就是一個堂兄,加上堂嫂,他們在二樓租了一套公寓。她隨時可能失去意識而不知羞恥地發狂,沒有人盯著,他們不敢放手讓比比過馬路或者上電車。她每天就坐在樓頂的儲藏室里,一個只能勉強坐著站起來就不舒服的地方。儲藏室的進口垂著帘子,一洞窗戶沒有鐵柵,室內滿是舊門板做成的貨架,隔壁還有一個茅坑。她盤腿坐在一塊黃麻墊上,為她的堂兄哈爾達在我們院子門口開的化妝品店清點存貨。比比做這些事沒有報酬,她只能得到三餐和日常所需,再就是足夠的棉布,讓她在每年十月的假日里找一個便宜的裁縫添置些衣服。晚上她就睡在樓下堂兄家的一張摺疊床上。

每天早上,比比趿著一雙破塑料拖鞋來到儲藏室。她穿的居家外套長到膝蓋以下好幾寸,我們十五歲就不再穿這麼長的衣服了。她的小腿幾乎看不到寒毛,卻散布著不少蒼白的麻斑。我們晾晒衣服或者刮除魚鱗的時候,她悲嘆自己命運多舛,恨恨責難造化的不公。她不漂亮,上唇太薄,牙齒又太細了。她說起話牙齦就往外齙。「我問你,一個女孩整年整年坐在那裡打標籤列價格,看不到什麼未來,把最好的青春都浪費了,你說這公平嗎?」她彷彿是在跟聾子說話,嗓門大得有點過頭。「我不該嫉妒你們嗎?你們當了新娘又當媽,日子過得熱熱鬧鬧的。我不該想描一描眼睛、頭髮灑點香水嗎?不該想養個孩子,教他分辨是非善惡嗎?」

日復一日,她向我們傾倒無盡的苦水,事情終於再明白不過了——比比需要一個男人。她需要依靠,需要保護,需要他來安排她生活的道路。像別的女人一樣,她想要天天安排晚餐,想要責罵僕人,想要在她的立櫃里攢錢,每三個星期去一次中國美容院修修眉毛。她纏著我們要聽婚禮的細節:珠寶啦、喜帖啦、還有懸在床上的晚香玉的幽香啦。在她一再堅持下,我們拿出飾有蝴蝶花樣凸飾的結婚相冊給她看。於是她神情專註地研究起婚禮的場面來:潑進火里的黃油,相互交換的花環,塗上硃砂的魚,成盤的貝殼和銀幣。「好多客人啊,」她說道,手指摸著我們周圍那些面孔,好些我們猛不丁都認不出來了。「我結婚的時候,你們可都要來啊!」

期盼開始瘋狂折磨她。有好幾次,她一動念,想著全部希望所系的一個丈夫,病就差點兒再度發作。在一罐罐爽身粉和一盒盒髮夾當中,她躺在儲藏室的地板上,身子卷作一團,嘴裡顛三倒四說著胡話。「我的腳不會浸到牛奶里去了,」她喃喃地說,「我的臉抹不成檀香膏了。誰會給我擦薑黃粉啊?我的名字不會用紅墨水印到請帖上去啦……」

粗率直露的獨白,憂傷自憐的情感。她的孤苦、她的無助,像熱病時的汗珠,從全身的毛孔密密滲出。在她最難熬的時刻,我們用披肩把她裹起來,從水池的龍頭接水給她洗臉,再拿酸奶和玫瑰水給她喝。在她不那麼抑鬱的時候,我們鼓動她一起去找裁縫,添置些衣裙,一方面讓她換換環境,另一方面說不定真的會增加她結婚的機會呢。「女人穿得像洗盤子的,哪有男人肯要你?」我們跟她說,「你攢那麼多布,都讓它喂蟲子啊?」她不高興了,話也不說地噘著嘴,接著爭辯了幾句,終於嘆了口氣。「我要去哪裡?我為誰打扮啊?」她反問道。「誰會帶我去看電影,去逛動物園?誰會給我買酸橙汽水,給我買腰果?認命吧,我操這些心幹什麼?我的病治不好了,我不會結婚的了。」

可是時隔不久,醫生就給比比開出了一單最令人咋舌的方子。一天晚上,比比下來吃晚飯,下到三樓時,她摔在了樓梯平台上。她又是砸拳,又是踢腳,汗水涔涔流下,迷迷糊糊不省人事。她的呻吟在樓梯井裡回蕩,我們馬上衝出門,帶著棕扇、糖塊和幾杯沖頭的冰水前去安撫她。孩子們抱著樓梯欄杆,目睹她宿疾發作。我們喚僕人去叫她的堂兄。等哈爾達從店裡出來,已過去十分鐘了;他除了臉有點發紅,竟懶懶的無動於衷。他叫我們不要大驚小怪,然後毫不掩飾他的鄙夷地把她塞進人力車,送往綜合醫院。就在那裡,做完一系列血樣檢查,束手無策而有些氣惱的主治醫生鐵口直斷,唯有結婚方可治好她。

消息在我們的窗欞之間傳遞,穿過晾衣繩、越過鴿糞斑斑的房頂護牆,就這樣傳開了。第二天早上,三個手相師分別看了比比的手相,一致認定她的掌紋毫無疑義地顯示婚姻即將來臨。無聊的傢伙在肉攤邊嘰嘰咕咕說一些下流的話;老奶奶們翻查曆書,要定下一個訂婚的吉日良辰。這些天,送孩子上學、取洗好的衣服、在配給店裡排隊的時候,我們都低聲議論著。顯而易見,男女之事乃是這個可憐女孩一直需要的。我們第一次想像起寬大的外套底下她的身段來,估摸著她能給男人帶來多少樂趣。我們第一次注意到她明凈的臉色、慵懶而修長的睫毛,還有她那無可爭議的美麗雙手。「他們說這是唯一的希望。她是火氣太旺。他們說——」我們頓了一下,紅了臉,「男女那事兒可以給她消消火。」

不消說,這個診斷讓比比高興得不得了,她即刻著手為婚姻生活作準備了。她揀哈爾達店裡一些損壞的貨品,給腳趾甲上了油,又把手肘的老繭清掉。她不理會儲藏室里來了新貨,卻纏著我們要起菜譜來。她要粉絲布丁和木瓜煲的菜譜,一得到就用歪歪扭扭的字體謄錄在存貨賬簿里。她一遍遍開列客人名單和甜點清單,還列出了一串度蜜月想去的地方。她塗甘油來光滑嘴唇,拒甜食以減輕體重。一天她央我們誰陪她去找裁縫,讓他給縫了一套那一季流行的傘形風格的薩爾娃—卡米滋。大街上她看見珠寶店就拖我們進去,凝視著玻璃櫃里的寶貝,她詢問我們喜不喜歡那些頭飾的設計和放小像的鏈墜的鑲嵌。對著莎麗店的櫥窗,她指點著一件洋紅色的絲質莎麗,一件青綠色的,然後是一件色如金盞花的,說,「婚禮一開始,我就穿這一件,再穿這一件,再穿這個。」

然而哈爾達夫婦卻另有打算。對比比的幻想無動於衷,對我們的擔心毫不在意,他們一如往常地做著生意,一起擠在那間不過壁櫥大小、三面牆壁都塞滿了染髮水、頭油、浮石和雪花膏的化妝品店。「我們可沒時間聽餿主意,」有人一提起比比的話題,哈爾達就這麼回答,「治不好那就得忍。還嫌不夠嗎?比比惹起了多少煩惱,增加了多少開銷,給家門的名聲抹了多少黑!」他的老婆,挨著他坐在窄小玻璃櫃檯後面,搖著扇子扇她那麻麻點點的前胸,跟著連聲附和。她是一個頗有噸位的女人,撲的粉過於蒼白,因脖子上的皺褶而結成了一片一片。「再說,誰會娶她?她什麼也不懂,說話顛三倒四。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生不來煤炭爐,煮不來飯,分不出茴香和孜然。想想她怎麼去伺候一個男人吧!」

他們也不是沒有道理。從來沒有人教過比比怎麼做女人;因為疾病,她在大多數事情上仍舊天真無知。哈爾達的老婆認定邪魔攫附了比比的身體,不讓她靠近火焰。沒人教過比比如何穿莎麗,不必別上四個不同的位置;她也不會運用任何特殊技藝綉出傢具套,或鉤出圍巾來。他們不准她看電視,因為哈爾達想像那是電子器件,會讓她興奮發作的;這樣她便不大知道我們世界裡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娛樂。九年標準教育之後,她正式的學習就中斷了。

為了比比,我們跟哈爾達爭。「她要的就是這個嘛,」我們都說白了。但是哈爾達和他老婆實在不可理喻。他們對比比的怨恨就掛在嘴上,動不動就爆發出來。當我們堅持說新方子值得試試的時候,他們爭辯道,「比比不懂得尊重,也缺少自我控制。她在有意渲染她的病,就是要引起別人注意。給她個事做就最好了,她總是惹麻煩,不要去沾。」

「那為啥不把她嫁掉?至少你們不用再管她了嘛!」

「那就把我們賺的錢全浪費在婚禮上?要我們請客、訂手鐲、買床、辦嫁妝?」

但是比比的牢騷仍在繼續。一天快晌午時,我們幫助她穿上藍色鏤花雪紡綢莎麗,還專為這事兒借給她一雙拖鞋,然後她一腳高一腳低地急急趕去哈爾達的店鋪,非要他帶她去相館照張相,好把她的照片,像別的待字閨中的女孩子一樣,給有合適男子的人家傳看。透過我們陽台的百葉窗,我們都注視著她;汗水已經在她的腋下濕了一片。「除了X光,我從來沒照過相,」比比焦急地說,「未來的公公婆婆也該看看我長什麼樣。」然而哈爾達拒絕了。他說誰想看看她,就自己來看。看她這麼又哭又鬧的把顧客都趕跑了,他罵她是敗壞生意的禍根,是累贅,是賠錢貨。鎮子上哪個不曉得她?還看什麼照片!

第二天,比比乾脆罷工,跑來給我們講哈爾達和他老婆那些蠢笨的生活細節,逗大家開心。「每個星期天,他都給她拔下巴的毛。他們把錢上了鎖,凍在冰箱里。」為了讓院子其他樓里的人聽見,她大搖大擺地邊走邊嚷。她每叫嚷一陣,豎起的耳朵就增加一些。「洗澡的時候,她拿鷹嘴豆粉往手臂上擦,還以為可以增白呢。她右腳第三個趾頭沒有了。他們午覺一睡睡那麼久,知道為啥?沒辦法取悅她!」

為了封住她的嘴,哈爾達只得在本鎮的報紙上登了一行招婚廣告:「女孩,性情不穩,身高一米五二,欲尋丈夫。」家有少年郎的父母都知道這位未來的新娘是何許人,卻沒有一家願意擔負如此明擺著的風險。誰又能責怪他們?很多人謠傳,比比用一種根本聽不懂的語言流利地自言自語,而且睡覺都是沒有夢的。甚至那個在超市補手提袋、只剩四顆牙的孤寂鰥夫,你勸他去提親,他都不幹。儘管如此,為了讓她分分心,我們開始教她為妻之道。「耷拉著臉一點好處也沒有,男人需要你用表情和言語來愛撫他們。」我們鼓動她跟周圍的男子隨便聊聊,練習一下,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遇到追求者呢。當送水工送完別家的水,最後來到儲藏室給比比的水缸添水的時候,我們教她說「你好嗎?」當運煤工把煤籃卸在房頂的時候,我們讓她向他們微笑,聊幾句天氣。回想我們自己的經驗,我們幫她做好相親的準備。「跟男孩子一起,他的父母多半會來一個,祖父母來一個,叔叔或嬸嬸也要來一個。他們會盯著你看,再問幾個問題。他們會查看你的腳板兒,摸摸辮子多粗;會叫你說出總理的名字、背誦詩歌,還會讓你用半打雞蛋餵飽一打肚子餓了的人。」

兩個月過去了,一個應徵的人也沒有。哈爾達和他老婆不免得意起來,「你現在知道她不適合結婚了吧?你現在知道男人只要腦袋沒病,就不會碰她了吧?」

比比的父親去世以前,事情還沒落到這步田地(她的母親生下她就死了)。在他最後的幾年裡,這位垂垂老者,我們小學校的數學老師,一直在苦苦跟蹤比比的病情,希望弄明白她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有問題,就必有答案,」每當我們問他進展如何的時候,他都這麼回答。比比安心了。我們一度也很有信心。他給英國的醫生寫信,晚上去圖書館閱讀病例記錄,每星期五戒絕葷腥以安撫祖先在天之靈。最終他書也不教了,只在家裡輔導幾個學生,這樣可以時刻盯牢比比的病情。可惜,就算他年輕時有能耐心算開平方還屢屢獲獎,也沒辦法解開女兒疾病的謎團。儘管如此費心勞神,他只能從記錄上得出僅有的結論——比比夏天比冬天更容易發作,她總共遭罹了大約二十五次大的發病。他把癥狀列成圖表,附上如何使她平靜下來的說明,在鄰里廣為散發。可是這些圖表最後都丟失了,不是被孩子們折了紙船,就是翻過來作了雜貨預算的草稿紙。

除了陪陪她,除了撫慰一下她的不幸,除了偶爾留心一下她別出問題,我們實在無能為力。如此的孤寂,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明了。一些日子裡,我們午覺起來為她梳頭,不時記起換換分路的地方,不然頭髮就會掉得太寬。應她的央請,我們在她嘴唇邊和脖子上多毛的地方撲了粉,又把眉毛清晰地描過,然後帶她出去散步。我們漫步來到魚池邊,那兒每天下午有孩子們打板球。比比還是想俘獲一個男人。

「除了有時發點那個事,其實我身體完全沒問題呀!」她堅持道。小徑上有戀愛的男女手牽手閑步而過,她在路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從沒得過感冒。我從沒得過黃疸。肚子從沒痛過,也沒有消化不良過。」有時我們給她買灑了檸檬汁的薰玉米棒子,或者兩個派沙的奶糖。我們安慰她,當她確定有男人在向她拋媚眼的時候,我們又打趣她,笑著同意她的感覺。然而她不是我們的責任,私下裡,我們曾為此感到慶幸。

* * *

十一月間,我們得知哈爾達的妻子懷孕了。那天早上在儲藏室里,比比哀哀飲泣。「她說我會傳染人,像天花一樣。她說我會壞了孩子!」她的呼吸沉重起來,眼光直勾勾地盯著牆上一塊剝落的地方。「將來我怎麼收場啊?」登出的徵婚廣告到現在還沒有迴音。「讓我一個人承受這樣的詛咒,難道懲罰還不夠嗎?難道還要責難我傳染了別人?」哈爾達家裡的不和開始漸漸升溫。哈爾達的妻子認定比比呆在近旁,會傳染未出世的孩子,於是用羊毛披肩包裹隆起的肚子。浴室里,比比用的肥皂和毛巾都分開了。據洗碗碟的女僕說,比比的碟子也不跟別人的一起洗。

不久的一個下午,病又發作了,沒有任何徵兆。比比在魚池邊走著走著就倒在了小路上。她戰慄著,抽搐著,牙齒咬著嘴唇。很快,一群人圍住了這個痙攣的女孩,都急得不知怎麼幫幫她。賣汽水的摁住她劇烈抖動的四肢,賣黃瓜片的試著掰開她的手指。我們中的一個取來池水淋在她身上,另一個拿香手絹擦她的嘴。賣榴槤的雙手托住比比拚命左右甩動的頭,而賣榨甘蔗汁的則抓起那把平素用來趕蒼蠅的棕扇,拚命地給她扇風。

「這裡誰是醫生?」

「小心別讓她憋了氣。」

「叫哈爾達了嗎?」

「她燙得跟炭似的!」

我們折騰了一番未見效,亂鬨哄的局面仍在繼續。她與病魔撕扭著,被極度的痛苦摧殘著,牙齒咬得嘎嘎作響,雙腿糾絞在一起。兩分多鐘過去了,我們眼裡看著,心裡焦急如焚,卻拿不出個法子來。

「皮革!」有人突然叫起來。「她要聞皮革的味兒!」我們一下就記起來了。上次發作的時候,就是聞了一隻牛皮涼鞋,比比才最終擺脫痛苦的魔掌的。

比比終於睜開了雙眼。「比比,怎麼回事?告訴我們你怎麼了?」我們問道。

「我覺得熱,越來越熱。煙霧在眼前飄來飄去,世界一片黑暗。難道你們沒看見嗎?」

丈夫們護送她回家。暮色漸漸深了,海螺四處吹響,空氣里晚禱的香煙越來越濃郁。

比比搖搖晃晃地走著,嘴裡含混地嘟囔著,然而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她的臉頰添了好幾塊烏青,皮也擦破了,頭髮亂成一團,手肘沾上的泥漸漸幹了,一顆門牙缺了一小塊。我們在後面跟著,牽著孩子,和她保持一段我們覺得安全的距離。

她需要一條毛毯、一塊止血布、一粒鎮靜葯。她需要有人照顧。然而我們來到院子時,哈爾達和他老婆卻不讓她進家門。

「就快生孩子了,跟歇斯底里的人接觸醫療風險太大了,」他堅持不許。

那天夜裡,比比睡在了儲藏室里。

* * *

六月底,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這個女嬰靠了產鉗之力才呱呱墜地。那時,比比又到樓下來睡了,不過他們把摺疊床留在了樓道,更不讓她直接碰孩子。每天一大早,他們就差她去樓頂清點存貨,到了中午,哈爾達帶來整個上午的賣貨收據要她處理,還有一碗黃色的豌豆瓣兒給她當午飯。晚上,她獨自一人在樓梯井用牛奶下麵包。比比又發作了一次,不久又是一次,兩次都無人看顧。

我們表示關切時,哈爾達說這干我們屁事,乾脆地拒絕了對話。為了申言憤慨,我們開始去別的地方買東西;這是我們唯一的報復手段。幾周以後,哈爾達架上的貨品落滿了灰塵。標籤退色,科隆香水變成了科隆臭水。晚上打那兒經過,我們每每看見哈爾達獨自坐在裡面,揮動一隻拖鞋扑打飛蛾。我們幾乎看不到他老婆了。洗碗女傭說她還卧病在床,顯然是產後出現了併發症。

秋天來了,帶著對十月假期的期盼,小鎮開始忙碌起來。為了這個節令,人們忙著買東西、訂計劃。樹上成串的喇叭嘹亮地放著電影歌曲;商業街和市場全天營業。我們給孩子們買氣球和花花綠綠的緞帶,成公斤地買蜜餞。我們搭出租汽車去拜望一整年都沒見過面的親戚。白晝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涼。我們扣緊毛衣、拉上襪子。緊接著一股冷流襲來,弄得人人喉嚨都痒痒的。我們逼孩子們用溫鹽水漱口,再圍上圍脖。不過最後生起病來的卻是哈爾達的孩子。

那天午夜,他們召來了醫生,讓他給孩子退燒。「治好她啊,」哈爾達的妻子懇求道。她激動得直打哆嗦,把大家都驚醒了。「你要什麼都行,怎麼也要把我的女兒治好啊!」醫生開出的處方是一副葡萄糖沖劑和用研缽粉碎的阿司匹林,還要他們用棉被和床罩把孩子裹嚴。

五天之後,孩子的燒依然如故。

「一定是比比,」老婆哭道,「一定是她乾的,她把病傳給了我們的孩子!真是不該呀,我們怎麼讓她下來了,怎麼又讓她進了這個屋!」

於是比比又回到儲藏室過夜了。應他老婆的堅決要求,哈爾達甚至把比比的摺疊床連同一鐵皮箱她的個人物件一起搬到了那裡。她的三餐都用淘籮扣好,放到樓梯頂上去。

「我不在乎,」比比對我們說。「跟他們分開住,我自己弄起個家,豈不更好?」她打開箱子——裡面有幾件家裡穿的外套,一幅裝在相框里她父親的照片,一些針頭線腦,還有各式各樣的布料——把她的東西擺放在幾隻空架子上。到那個周末,嬰兒完全好了,但他們卻沒有叫比比搬回樓下去住。「不必擔心,他們並沒有把我鎖在這兒,」比比這麼說,想讓我們安心。「樓梯下面就是外面的世界。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發現生活了。」

然而事實上她完全不再外出。我們邀她一起去魚池散步或者去看看廟裡的裝飾,她不肯去,說是在縫製一幅新的帘子,準備掛在儲藏室的入口。她看起來有些蒼白,需要新鮮空氣。「找丈夫的事兒怎麼辦?」我們提醒她,「你成天坐在這裡,還能指望迷住男人嗎?」

她一點也不聽勸。

* * *

到十二月中旬,哈爾達撤下了貨架上所有沒賣掉的東西,裝箱搬到儲藏室里。我們或多或少成功地弄得他關了門。臨近年底,這家人搬走了,臨走在比比的門下塞進了一個裝著三百盧比的信封。此後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

我們有人知道比比在海得拉巴德一個親戚的地址,於是寫信過去說明情況。信未啟封就退了回來,說是地址不詳。我們趕在最寒冷的時節前幾周叫人把儲藏室的窗扇修好,又在門框上加了一塊鐵片,這樣她至少有點自己的空間。有人捐給她一盞煤油燈,又有人送她一頂舊蚊帳和一雙統襪。我們一有機會就提醒她,她的身邊有我們在呢,隨便什麼時候需要找人商量、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來找我們。有一陣子,我們把孩子支到屋頂去玩,這樣如果她再度發作,我們也好儘早知道。但是每個晚上,她都只得孤孤單單地過了。

幾個月過去了。比比的生活已經陷入一種深長的死寂中。我們輪流給她留茶飯。她喝得不多,也只吃一點點,而且開始有了與她的年齡不再相稱的表情。傍晚時分,她繞著屋頂護牆轉一兩圈,卻從未離開房頂。天一黑,她就躲進鐵皮門後,再也不出來了。我們沒有打攪她。我們有些人開始懷疑她是不是要死了,另一些人則斷定她必是瘋了。

四月的一個早上,那時天氣回暖,可以在屋頂晾曬小扁豆薄餅了,我們聽到有人在水池邊嘔吐。第二天我們又注意到這事,於是都去敲比比的鐵門。裡面沒有聲響,門也沒上鎖,我們便自己進來了。

我們看見比比躺在摺疊床上。她已經懷孕大約四個月了。

她說她記不得是怎麼回事了。她不願意告訴我們是誰幹的。我們加熱牛奶和葡萄乾給她做了麵糊,但她還是不肯透露那個人的身份。沒有法子,我們只好四處搜尋強暴的線索和破門而入的蹤跡,但是房間清掃過,一切都井然有序。摺疊床邊的地板上,她的存貨賬簿翻到了新的一頁,裡面有一串名字。

她懷孕足月,九月份的一個晚上,我們為她助產,她生下一個男孩。我們教她如何餵奶,如何給他洗澡,如何哄他入睡。我們給她買了塊油布,又用她多年積攢下來的布料幫她縫衣服和枕頭套。不到一個月,比比的身體就復元了。她用哈爾達留下的錢把儲藏室粉刷了,門窗都裝了掛鎖。然後她撣去貨架上的灰塵,清點剩下的瓶瓶罐罐,以半價賣掉哈爾達的存貨。她叫我們傳一傳甩賣的消息,我們都樂意幫忙。從比比那兒,我們買了香皂和眼線筆,又買了梳子和粉盒。她賣完最後一件,就搭計程車去了批發市場,用賺到的錢又進了新貨。就這樣,她在儲藏室做起了買賣,撫養兒子長大。我們都儘可能幫她。隨後的幾年裡,我們一直猜想究竟是鎮里的誰污辱了她。我們盤問過幾個僕人,又在茶棚和車站就幾個嫌疑人起過爭論,但都沒爭出什麼結果。不過,展開調查並沒有什麼意義了。就我們所知,比比已經治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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