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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遇到一大爺他非得說我是他孫女,使勁拽我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裡。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啪!

唱完這支曲子,醒木重重拍在桌上,說書的老夫子精神越發矍健。環視一通茶館裡坐等著這一出《正宗入魔記》評書下文的茶客,就聽他高聲喝道:「上回說到,那宗派自號正宗,偏又嫉賢妒能,最好以除魔為名,行逞欲之實,自不肯放過七世怨侶這對苦命的鴛鴦,連帶將回護愛侶的魔宮恨之入骨。」

「咄!各位看官,須知六道輪迴,人魔鬼獸妖仙,無外乎你來我往的一場大戲。唯有這真愛,可以渝生死,超天地,是世間第一要緊情感。那魔宮就算作惡多端,如今受這真愛感化,便當給人家一個機會眾看官說是也不是?」

這一聲問出,連正高舉大銅壺挨桌添水的茶博士,都隨了幾十桌客人大叫起來:「那個自然,我瞧這魔宮的魔,比什麼宗門好上千倍百倍!」

說書先生等的便是這一答,一示意,伴奏的琴童連挑了幾個商音,悲悲切切,將眾人胃口都吊得直了,這才又慢條斯理地往下說道:

「可惜天不從人願,偏留那禍害千年。你魔宮越是回心轉意,這宗門便越是咬牙切齒。何也?他一門的身家顯貴,都靠著欺壓這與人為善的魔宮而來。至於對上真正的凶妖,從來是退避三舍聞風而逃。如今眼見最好欺負的魔宮,真要與人間和解了,卻叫他以後如何保得住吃飯的飯碗,繼續哄騙不知情的百姓?所謂: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宗門之中,便有那最不知廉恥的一宗之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偽傳了朝廷聖命,設下惡毒狠局,要借為那對苦命鴛鴦完婚為名,騙來魔宮中的好妖魔們一網打盡!」

「看官,你們道這宗主卻又是何等形象?相由心生,他日日不思好事,自然生得凶眉惡眼不堪入目!在下這裡,便有一首詩以為佐證

玄金法冠頭上戴,腰間束條紫紗帶,步態輕浮雲水鞋,行路大搖兼大擺你道如何?十足一隻油炸蟹!」

茶館裡鬨笑不斷,叫好聲連珠價地響將起來。說書先生志得意滿,對這全場如沸的效果極是滿意。當下清了清嗓子,正待再往下說,臨街一張桌上突然大亂,「唉喲」的不斷慘叫雖不甚清晰,但隨之而來的一聲「救命」,卻是讓茶館都為之一靜

一名壯漢被摔飛過十餘張食桌,跌在說書先生放醒木茶盞的四方桌上,正手舞足蹈螃蟹也似地沒命掙扎大叫。

說書先生出奇不意,嚇白了臉,話卡在嗓眼裡吐不出,連人帶椅向後仰跌了一交。耳邊只聽得呼地一聲,又一人飛了過來,一張臉由小變大,端端正正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別價,別價!」

茶博士站得近,自然知道詳情。那張桌上坐的是二男三女,剛進來打尖的,只叫了茶水和幾份面點。起始舉止倒也正常,待到聽了說書先生的評文後,其中的二男二女臉色變了又變,不約而同地,便全集中在坐上首的一名勁裝紅衣女子身上了。

順這幾人目光看過去,茶博士眼尖,早看到了女子紅衣的袖角上,綉了個小小的玄字,當下心中便打了個突。便在這時,說書先生已一本正經地抖開嘲弄評文中「宗主」的詩包袱,頓時震天價的鬨笑淹沒了全茶館。

兩名漢子離這一桌最近,便拍手叫笑得最凶。其中一人叫道:「奶奶地,這宗主和他們的那個破分舵一樣垃圾招人恨,什麼正宗?我瞧是下三濫的正宗吧!」另一人笑道:「那破分舵可是比故事裡的多了兩個字,那又該怎麼算呢?」原先一人拍桌大笑道:「不就是多了天心兩個字么?天心者,懸心也,連做下三濫都做得提心弔膽縮手縮腳!」附近聽到的茶客,也大多笑鬧著逗趣附和起來。

紅衣女子端坐聽著,看不出什麼心情,目光卻是越來越冷肅。一聲「結帳」,啪地將一串錢拍在桌上,起身便向外走去。

茶博士大致猜出這幾人的來頭,有些同情地目送他們,只想:「不論男女,長得都挺俊,舉止也象有幾分功夫,可惜卻偏偏入了一個最沒出息的宗門……不過,本地常被剌史大人當出氣筒使的那個所謂分舵主,豈不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麻利地為身邊的客人續水,但銅茶壺剛舉起,他身子突然一輕,已被人莫名地擠到了旁邊。

一抹紅衣落入他的眼角,快走出門的紅衣女子,不知怎麼地又站回了店內,將正大笑的壯漢一把拎起,不顧他慘叫掙扎,只一字一頓地冷冷道:「此類評書,雖天下流傳,但任誰也不敢在那宗門的名號之上,再多添上另兩個字!你很該死,知不知道?」一抖手扔開,順手虛抓,另一人頓時也越空跌了出去。

一瞬間靜得落針也似的茶館,只聽到紅衣女子再度出店的腳步,和叮叮叮遠去的馬鈴聲。許久,一名商賈模樣的老者倒吸了口冷氣,輕聲道:「好象真的是那個姑奶奶……天心正宗總壇的護法四將之一,連他們當今的宗主趙流雲,都極不樂意招惹的玄鳳姑奶奶啊!」

紅衣女子確是玄鳳,誰也不敢招惹的玄鳳,尤其是現在。

現在的玄鳳很鬱悶,說不出的鬱悶難當,只嚇得和她一起縱馬飛馳的四名貼身弟子,也大氣不敢吐出一聲。

天心正宗……

不過玄鳳自沒注意到弟子的小心翼翼,她只苦笑著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角。如今,肯穿著天心正宗的宗門服飾出來辦事的,也只有她玄鳳一脈的弟子了。

類似於《正宗入魔記》的評書,早流傳遍了人間南北,故事裡的宗門名字,雖都隱去了天心二字,但隱去又如何呢?其影響所及,已足以令天心正宗在短短二十年里,由正道第一大派,成功淪落為雞脅般的笑柄,抬不頭做人的笑話……

當然,之所以會如此,還因為有一個人在那個人造成的破壞,比一千一萬個評書先生都還要來得離譜!

「趙流雲!」她咬牙輕罵了一聲。

稍落後點的一名女子,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開了口:「師尊,別生氣了。您已不是第一次聽了不是嗎?這些胡說八道的評書,不知是怎麼流傳開的,朝廷開始還試圖禁過,後來越禁越多,便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另一名女子也道:「要不……弟子們這就回去,狠狠地多教訓那些人一回?」

「不必了,和這些人計較什麼!」玄鳳總算開了口,四名弟子剛鬆了口氣,便聽她恨恨地道,「十年前就算有此類評書,也不敢如此招搖。可趙流雲!他身為宗主,居然主動去找著聽,聽就聽了,還大聲叫好被外人發現身份!一宗之主……一宗之主竟能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舉動來。」

弟子們再不敢說話,玄鳳冷著臉策馬前行,心裡仍一陣又一陣的不甘。天心正宗,天心正宗,怎麼會落到如此田地!物必腐而後蟲生,這一點點的腐蝕,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

怪前宗主的偏執?還是該怪現在這個頑童宗主的不務正業?

她驀地勒停了馬匹,並指持訣,喃喃地誦法咒感應起來。四弟子對視一眼,也停下馬,卻不約而同地向後退了開來

都不是第一天跟著師尊了,這樣大發脾氣後,突然拈訣找人,只會有一種可能。三位護法師伯,這一次,不知是誰要倒霉了……

「青龍,你們找到宗主沒有!」

另一條官道上,一行人正匆匆趕著路。其中一名青衣男子忽然停下,凝神細辯了一下,臉色微變,大步向路邊的僻靜處行去。

「青龍!」

一拈訣,剛燃起一張符擴大傳心術傳來的聲音,就被對方輕脆的女音震得耳里嗡嗡亂響。這名被稱為「青龍」的青衣男子苦笑一聲,知道全宗門敢對自己如此大叫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聽到了……玄鳳,你是想震聾我這護法首座的耳朵么?」

傳來的女聲,毫沒有為這句玩笑發笑的意思,只追問道:「你們找到宗主沒有?」

「這個……」遲疑了一下,青衣漢子雖知實話會引發什麼,終是沒打算瞞過,「一天前是找到了。但宗主用計定住我們,這會兒大約早溜到了百里之外……不說這個,玄鳳,你已趕到地頭了么,嶺南那邊的情形如何?」

那邊的玄鳳卻不上他的當,答道:「我到了,正在往分舵的路上。你莫想岔開話頭,青龍,你是天心四將之首,我再問你一次,我要廢除宗主,由你代掌,你同不同意?」

青龍心中一嘆,幾乎想直接切斷聯繫,但還是忍了,說道:「又是這件事!你忘了我說過什麼!二十年前的那一戰,你我圍剿魔君七夜,被一夕邪劍重傷,多虧流雲宗主和燕老宗主及時救治,才算撿回一條命來。玄鳳,你想讓天心四將成為知恩不圖報的不義之徒么?」

玄鳳冷聲道:「此恩難道只有你一人記著?青龍,你也太小看我玄鳳了!但私不可以廢公,這二十年來,你看看宗主都做了些什麼?貪圖玩耍,萬事大化小小化無,以至天下門派分裂蜂起,作惡妖魔除不勝除!我天心正宗守正辟邪,執正道牛耳數百年,竟在他手裡演變出如此的亂局!」

「宗主雖然貪玩,但你也知道,前宗主失蹤,沒能傳承下標識宗主身份的天心靈鏡,只能依身份高低決定誰來執掌宗門。流雲宗主乃是上上任燕老宗主的親傳弟子,又是皇上親封的國師,他的廢立,你我都無能為力。」

頭疼地嘆了口氣,但不影響青龍背答案似地,將熟極而流的理由繼續傳音過去,「至於門派蜂起……你不是不知,宗主說都是正道中人,多幾個門派幫我們一起護衛人間是大好事……」

「好事?我剛剛又聽見有人說書,將我們天心正宗說得一文不值。當年天心正宗一統正道的時候,雖然沒有這麼多門派,雖然魔道氣焰高熾,可我們還是將陰月皇朝牢牢壓制在一隅,守衛了人間數百年的安寧。可現在呢?現在是什麼模樣?青龍,你不要再拿朝廷做借口,天心正宗宗主可以不要國師的地位,卻不能丟了除魔衛道的本份!四將一心,廢立宗主,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矩,皇帝也管不著。」

青龍猶豫一下,終是斬釘截鐵地答道:「不行,玄鳳!正因為天心正宗如今江河日下,我才更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宗主雖然不愛理事,但法力高強,當年與魔君七夜一戰,更闖下了極大的名聲。門少年弟子又與他多有親近,此時廢他,必有弟子不服天心正宗因此出了內亂,豈不更讓人笑話?」

傳心術感應里,顯出一陣異常的沉默,許久,玄鳳清脆利落的聲音再度響起:

「長痛不如短痛,再這樣下去,天心正宗遲早完蛋。算了,這番話,我們已說過很多次了,次次都是無果而終……你接著和宗主玩捉迷藏去吧,我還有正事要辦!」

青龍連喚幾聲,聽不到玄鳳的回答,一回頭,卻發現一名白衣男子不知何時站到了身後。他一凜之下,才認出是誰,苦笑道:「沒事,玄武,是玄鳳。」

白衣男子正是玄武,點點頭示意知道了,不再多追問,轉身向官道上喝道:「眾弟子聽令,加速前行,今日定要再找出宗主的所在!」

那邊玄鳳怒沖沖斷了和青龍的聯繫,向退到後側的弟子一瞪眼:「看什麼,加快前往百蠻城,徹查此次妖魔為禍的線索!別人不辦正事,你們也想偷懶嗎?」

一鞭擊下,她縱騎順大路衝出,此行的目的地,嶺南百蠻城的影子,已在地平線上隱約可見了。

玄鳳等人去得遠了,身後亂成一團的茶館,此時猶自未平靜下來,連後廂的廚室,都知道前堂說書說出了事,三五個好奇的小廚子,一窩蜂擠在廚室的門邊,伸長了脖子往外面張望。

「有什麼好看的?你們這幫小伢兒,平日不是溜去聽書,就是偷偷瞟巧看新鮮!全都回來幹活,拖欠客人好幾份面點沒做了!」

正在揉面的大師父怒沖沖地叫了兩聲,奈何前廂傳來的聲音正熱鬧,哎喲聲裡間雜著對天心正宗祖宗十八代的問候,和種種匪夷所思的罪行責罵,這幫年輕人又哪裡捨得不聽?口裡應著,腳下卻仍在地上釘得牢牢的。掌勺大師父沒奈何地嘆了口氣,只得向身邊一個年輕人道:「算了,夜伢子,還是你實在,不貪玩。加緊制好這道鳳求凰吧,前面一平靜,就該遞上去安撫客人了。」

那年輕人淺淺地笑了笑,手上活計不停。他不過近二十的年紀,容貌清秀,目光單純得清澈,彷彿能讓人一眼看到心底的幸福。這幸福是如此的純粹,會讓人生出天然的不舍,觸到他來自本性的質樸和樂觀。

蘿蔔削出的一對鳳凰,栩栩如生地嵌在發糕餅邊緣,長長的後羽曳到碟外,迎著風一陣陣地輕顫著。一道點心完工,連大師父都叫起好來。聽聽外面罵聲小了,他隨手揪過一名看熱鬧的小廚,著快拿去交給打理前堂的茶博士去。

「硬是要得,果然在外面闖過的後生,比我這幫鄉伢子有出息得多。夜伢子,在江南一帶學了這等好手藝,為什麼又巴巴地回到嶺南這荒蠻之地來?」

一老一少合作,點心流水價地成形上籠蒸煮。大師父到底好奇心重,隨口便問了起來。不過也不怪他好奇,這後生的手藝,完全是正宗的江南風味,卻又不膩不過,南北俱宜,呆在這種只招待行賈和喝工夫茶閑人的嶺南茶館裡,實在是委屈得大了。

年輕人揭起衣角試了試汗,憨厚一笑,道:「張大伯,你也知我家裡的情形……父母早就不在了,拉扯我長大的,是鄰居楊二叔一家。二叔家年前遭了瘟疫,除了在泰山一家書院求學的小兒子楊俊,就剩下楊大嬸一人孤零零地守著老屋。」

「所以你就巴巴趕回老家了?」

「嗯。楊大嬸也是沒辦法,才帶信讓我幫忙的,更千求萬求,不要驚動小俊,誤了今年的舉業。我反正一個人,在哪兒都是過日子,索性搬回來照顧楊大嬸一段時間。」

旁邊一名後生道:「難怪夜名你天天都要往山裡的家趕,是不放心你大嬸嗎?三十里的山路,足足走一個時辰……」

另一個後生也伸了伸舌頭,帶幾分佩服地嘀咕一句,「換我可堅持不下來……有夜行棍也不敢……」

廚子的一日,總是如同重複著的樹木年輪,就算有意外的波折,也仍是要劃成一個完整的圈。只是今天畢竟亂得大了點,等熄火打烊後,比平時遲了三五刻,天色都已快擦黑了。

和大師父打個招呼,這個被稱為夜名的小夥子,匆匆往回家的路上趕去。茶館本身,座落在百蠻城附近的一個小鎮上,人煙稠密,夜色的影響微乎其微,可出了鎮,嶺南窮山惡水的本來面目就一顯無疑。且不說高低無止的山頭,也不說那盤旋曲折的小徑,但草叢裡啾啾的蟲聲鬼哭,猙獰變幻的枯枝朽乾的殘影,就足以嚇得任何行人裹足不前了。

夜行不自主地捏緊手裡的圓棍,正是茶館裡那名後生說過的夜行棍。

棍子是普通的粗枝削就,只是畫了大法師符咒,既當拐杖借力又能壯膽避邪,才成了嶺南人夜行必備的保命物件。他家裡窮,這圓棍,還是父親那一代手上用過的,出自今日惹出老大一番事的評書里的宗門天心正宗的手筆。

那時不象現在的嶺南,什麼門派都有,月舞百毒千蟲,夜行杖也古古怪怪地好看得多。象這麼圓通通刻板正統的,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窮人家用了多年的天心正宗的廢材。

驅邪是不是廢材不知道,但當拐杖仍是極為順手的。象平時一樣,夜名以棍撐地,終於翻上了最後一座山頂。他眺望向遠路,山腳零星的燈火已隱約可見了,這才長出一口氣,鬆了松握得有些濕漉漉的棍柄。

不怪他緊張,山野里什麼可能都有其實,就算是大城,只要在嶺南,也是什麼可能都會有別的不說,傳說最近就出了事,好多人莫名其妙地老死在家裡,說什麼也查不出是什麼病。

但前面路是走熟了的,他輕快地直奔往山腳村子,心裡想到的,已全是那村子裡熟悉的溫暖。

然後

然後什麼呢?其實,後來的夜名,也回憶不起當時的最初情形了。總之,他就是覺得腳下突然一軟,踩上了一具綿綿的濕乎乎的東西。然後,一張臉便毫無征照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是廚子,廚子的任務就是和各種屍體打交道,豬的屍體,羊的屍體,牛的屍體,等等等等。於是,他很容易就發覺,自己足下踩的,肯定是一具屍體,不知是豬羊牛狗的哪一種,是以,落步後,他仍稱得上處變不驚。

抬頭,對上那張臉

亂糟糟的黑,唯一的感覺。

披散著的黑色鬚髮,糾葛成難看的亂結,在夜風裡蓬蓬鬆鬆地象是老樹的藤曼。看不清口鼻,只有一雙直直的眼睛,在亂髮下散出幽幽的冷光。那光是如此之冷,象是無垠的荒涼曠野,空落落地沒有任何著落,又象亘古的廢墟殘垣,透出心悸的死寂和迷茫。

「妖……妖怪啊!」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夜名第一次發現,向來細聲笑語的自己,也能發現這樣高亢的大叫。下一刻,呼地一聲,他死抓著的夜行棍,已本能地由下向上,往那一團糾纏的鬚髮敲去!

呯!

幾點潤濕飛濺到臉上,就象這一聲響一樣的意外。夜行棍沒有發出傳說中遇妖時的黃光,相反,更多的潤濕,順著棍身,向下一滴滴地滴到他的手上。

「妖怪?」

另一個聲音,比他的慘叫更高更大的聲音響起,那張臉,或者說那團亂髮往夜名更逼近了一步,一股子血腥味撲鼻而來。迷離的星光下,夜名似乎看到,對方出聲之時,張開的大口,有縷縷腥涎直流到襟前

果然,古舊無好貨,好貨無古舊啊,該死的夜行棍,不是專門辟妖除邪的么?居然完全無效了……

「死妖怪,不要追我!」

這是夜名的第一百零八聲慘叫了。腳下早不再是走熟了的山路,嶙峋亂石,闊葉密林,一一被丟在身後。黑暗中也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衣服早被荊棘拉得破破爛爛,但每一次,當他喘息著放緩步子,一轉身,見到的必是蓬鬆的亂髮,和快聽熟了的叫聲:「妖怪……」

所以,這一回,在看到山石底有了個不起眼的洞穴,而後面的怪物,又正被一叢亂藤絆住之後,他急中生智,向左跑了幾大步後,驀地伏倒,就地一滾,縮進了石洞之內。

騰騰、騰騰的重步聲從洞前過去,連同那一聲聲的大叫。只是,這一次似乎不再是「妖怪」了,而變成了什麼「除……降……」。但這時的夜名哪有氣力去細聽?咚咚的心臟,跳得幾乎從胸口掙出。他就勢靠到洞壁上,只覺得全身骨節,都如被人重打了十七八拳一般。

目光到處,這個入口不算大的石洞,腹地還真不算小。大約數十步開外,是一塊光滑得發亮的大石頭,石上還約約綽綽地攀了些什麼東西。石頭往右一點點,則是一堆白幽幽的雜物,長長短短地也不知是什麼。

雜物?

突然似想起了什麼,夜名只覺得狂跳的心臟,突然就靜得幾乎不復動了

雜物!石頭!東西!

密林里的夜晚,鑽入一個入口不大的石頭洞里,星光月光一絲也漏不進來,自己,怎麼可能看得這麼清楚?

他有些僵硬地低頭往手裡看去,心中一個勁兒地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可天不從人願,照得洞中近於白晝的黃光,正從這根沾滿了血和泥,越發顯得不起眼的木棍上施施然迸出!

耳邊風聲乍起,一股比他在江南飛雪時感受到的冷濕更甚的冰寒,從背心處猛地竄上了脖頸,一條開著分叉的殷紅長舌,挾著中人慾嘔的臭味,已由後向前一路伸到了他下巴處

木棍不受控地向上疾翻,卡地一聲,鉻在長舌之上,便有一陣皮肉焦糊味飄起。就聽一陣暴怒的嘶嘶亂響,長舌負痛縮後,卻由背而腰,趁了長棍上舉未及收回的空當,將他連前臂帶腰身,一股腦纏實凌空拖起。

黃光不甘心地大爍起來,幾乎嚇昏過去的夜名,也終看清了洞中大石上那個所謂的東西。

一個懶洋洋地躺著,三角蜥蜴首,長頸人身的兇惡怪物!

「妖怪……真有妖怪……」

「不要吃我……抱歉打焦了你……我幫你做菜賠罪好不好……」

紅舌一寸寸縮回大張的口裡,嵌在蜥蜴鱗甲間的綠圓眼,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黃光閃動的夜行棍,看樣子吃了一次虧,也有幾分畏縮上面的法力了。畢竟石龍子之類的低微妖物,修鍊成人形最是艱難,這般不人不怪的,雖看著可怖,卻恰恰是氣候未成的證明,連人身都幻化不全。

但是,就算這棍子有點棘手又如何?難得有鮮美的人肉送到洞穴里,不吃,豈不是對不起天下所有的妖魔祖宗?

「妖怪!」

夜名語無倫次的亂叫聲里,突然添入了一聲嘶喝。只是出聲者的嗓子明顯早就啞了,叫得雖大,卻毫不驚天動地。跟著一個頂著亂草般頭髮的腦袋,便突然擠在了夜名和這隻蜥蜴妖之間。

「天地無極,天心正法!」

八個字喊得是腔正字圓,融合了繁雜穿棱的手舞足蹈,逗樂可勝戲台上騰斤頭的賣力戲子。夜名獃獃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免費表演,險些被戳著了自己的眼睛。急中生智之下,仗著那蜥蜴妖一時也呆了,手腕使力,將夜行棍往石上拚命捅了過去

又是一陣烤肉大香,那隻蜥蜴妖也不知倒了幾代的大霉,正遇上這支主屬火的夜行棍。夜名大喜過望,正捅得痛快間,眼前突然就是一片漆黑。

風聲大作,洞里一切向外激射,如箭離弦。

撞中大樹後才停了跌勢,夜名只撞得七暈八素,了不知南北。正想撐起身子,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啪地一聲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一聲叫,夜名認命地又跌回去,目光到處,卻又是那蓬結得可憐的亂髮!

但想是被摔出時風力過大,倒不至於全耷拉著掩了面目。夜名獃獃地看著,模糊的月光中,亂髮下這個近在咫尺的腦袋,雖凝固了半乾的血跡,沾著骯髒不堪的灰泥,但呼出的氣息,傳來的溫熱感,卻不折不扣地證明了對方專屬於人的身份!

害自己逃了一夜的,不是妖怪而是一個人?

他幾乎停頓了的腦子還沒轉過來,手上一疼,一直握著沒捨得放手的夜行棍,已被那怪人劈手搶過,就聽這怪人口齒不清地低說了聲:「炙光符……沒用的爛木棍,沒用……想死才用!」突然棍向前搗,咯地一聲,如中敗革。

卻是蜥蜴妖運狂風將洞里一切逼出後,發怒現原形鑽出洞來,一心要將害它吃了大虧的鮮美肉食吞回腹里。不料那怪人在山野流浪多年,腦子不清楚,耳目體質卻是極好,一棍過去,又教撲來的妖怪吃了個暗虧。

夜行棍早不複發光,想是靈力耗盡。妖怪一痛下反而桀桀怪笑,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口將木棍咬成了兩截。

「天心正法,袖底陰陽!」

「乾坤借法,倒逆風雷!」

「步旋九宮,唯心唯我!」

句句道白般的咒語聲,配著怪人指手劃腳的動作,倒真的是威風十足。奈何聲音威風,人卻狼狽,被妖怪追得繞了幾株樹沒命逃跑。夜名目瞪口呆之餘最後一分希望破滅:這怪人不但是人,而且只是個瘋瘋顛顛的,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逃?還是救人?

眼見妖怪就要撲中怪人,他再不及多想,直衝上去,和身揪住那妖怪滑滑的蜥蜴大尾,叫道:「不要送死啊,還降妖……妖都快降著你……」

說到最後一個「你」字時,他的聲音,卻突然嘎然而止

因為妖怪冷冰冰的鱗甲,突然變得如同一塊火炙,只燙得他慘叫一聲,以比撲過去更快百倍的速度跳了開來。同時,五六張黃黃紅紅的物件從天而降,幾張清爽爽地讓他一陣舒用,幾張卻冷熱不等,令他一霎如在冰山,一霎又如置身油鼎了一般!

嚇得退得更遠,夜名這才發現,被追急了的怪人,不知何時取了一大把紙片,正沒頭沒腦地砸向那妖怪!而那妖怪,自紙片襲體的一刻起便凶焰全滅,軟在地上不住抽搐,黝黑的鱗甲由黑變紅,再由紅泛灰,發出香香的紅燒肉食的味來。

夜名再退幾步,一交跌坐在地,只當自己身在夢中。那怪人上前踢了踢那妖怪的屍體,仰天哈哈大笑,喃喃道:「這是我的功勞……祖師爺,你們看到沒有?又除了一個妖……那些叛徒要我死,我就偏偏就不死……我要守衛人間,百年千年,好好看護這人間的安寧平和……」

突然疾轉身,一張臉湊到了夜名眼前,定定的目光,死死盯著他看,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似在努力回想著什麼。夜名被看得發毛,想逃,奈何身上沒了一分力氣。又想到好歹是這人救了自己命的,只得強笑一聲,問候道:「這位大叔,我……那個,我叫夜名,你好啊……大叔?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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