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學女德的人，可知百年前已有這樣的獨立女性

文 | 葉克飛

112歲的傳奇女性嚴幼韻在紐約去世時，彼岸的我們正在聲討九江學院的女德講座。

這位名為丁璇的「女德大師」，已在國內做了數百場講座，觀點絕對可以亮瞎眼，比如「女性衣著暴露是上克父母，中克丈夫，下克子孫的破敗相」，「女性被家暴一定要忍，挨揍對身體好」，「女子不能從一而終就是辱及祖先的臟抹布」，「女子不經媒而自嫁是污辱祖宗的大不敬行為，是不配做這個家族後代的，因其虧了孝道，再為人家生子，多為逆子」，「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地翻不了天」……最出名的那句，當屬「女性最好的嫁妝是貞操」。

除了像神棍一般故弄玄虛外，演講者的良心也是完全不存在，比如說到遭遇輪姦的女子，她不但沒有同情，反倒說這些女性「辱沒祖先」，因為「自己的身體，曾經被父母百般呵護，卻被那麼多男人任意打罵、踐踏，這不是辱沒自家的祖先，又是啥呢？」

最讓我驚詫的是，如此荒唐的女德講座，竟然還有不少人叫好，認為「世風就該糾正，女人早該整整」，還有一些「理中客」，會祭出那句「取其精華，棄其糟粕」，表示其實女德大師講的很有道理，剔除那些過火的東西，我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好。

為「女德大師」叫好的人並非文盲，其中還有大學教師。前段時間我在某個群里還見識過一個北大畢業中年男，認為娶妻必須處女，對非處女則以「二手貨」甚至更惡劣的詞語稱之，認為「男人找了二手貨，到時生不出孩子只能自認倒霉」。他最為腦洞大開的觀點則是：「如今階級固化嚴重，如果你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就必須找個良家處女，如果只能撿二手貨，更加無法改變自己和後代的命運。」

再聯想那些娛樂新聞，當明星離婚時，新聞評論里總有海量跟帖，那些污穢至不堪入目的謾罵，又跟女德大師的惡毒有什麼區別？甚至連女性遭遇強姦的新聞，跟帖評論里都少不了「肯定是穿得太暴露了，活該」之類的惡毒。每當此時，我都感慨，我可能生活在前清時代，不，可能連前清都不如。

許多人已不願再讀的魯迅，曾在1918年寫下《我之節烈觀》，批判所謂女德。可近百年過去了，女德乃至所謂的國學沉渣泛起，直至成為某些人的牟利工具。

也是百年前，一部分中國女性擺脫了桎梏，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她們曾是榜樣，曾引領風氣之先，曾帶頭擁抱世界。她們有著「女德大師」所推崇的優雅溫柔，但同時也獨立自強，但不知何時起，她們已近絕響。

以112歲高齡辭世的嚴幼韻，便出身於那個時代。關於她的傳奇人生，記錄本已極多，在此只擇幾個關鍵詞簡單敘述，有興趣的人可自行搜尋詳細文字。

第一個關鍵詞是「出身」。1905年在天津出生的她，可算是出身豪門。祖父嚴信厚曾是李鴻章的幕僚，後經營實業，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機器軋花廠，在上海投資興辦過麻袋廠、麵粉廠、榨油廠及內河船運業。1897年任中國通商銀行第一任總經理，1902年任上海第一個商界團體——上海商業會議公所首屆總理，該所為國內首創，故有「第一商會」之稱。1905年參與創辦中國第一家保險公司——華興保險公司。他還熱心慈善與教育，興辦過不少學校與醫療機構。父親嚴子均也是成功商人，同樣熱衷慈善。正因為這家庭氛圍，她既有著傳統大家閨秀的氣質，也有西化做派。

嚴幼韻在復旦讀書時刊登在雜誌上的照片，圖上小字為「上海名媛幼韻女士」

1925年，嚴幼韻考入滬江大學，1927年轉入復旦大學。父親為她準備了專車，車牌「84」號也成為許多復旦男生的永恆記憶。當年大學生極少，女大學生更少。嚴幼韻進入復旦那年，也正是復旦剛剛開始招收女生的一年，長相清秀，又有私家汽車接送（她更愛自己開車，讓司機坐在一邊），每天都換不同時髦衣服的她，當然是校內焦點。

嚴幼韻駕84號車到復旦

但她並不僅僅是富家大小姐，情商極高的她，待人溫柔可親，男生無不如沐春風，但眼界又極高。作為大家閨秀，上門提親者自然絡繹不絕，其中不乏顯貴。可她在十八歲那年便告訴母親，未來的夫婿不僅必須贏得她的愛慕，還必須是她尊敬的人，是否有錢無所謂。母親笑言：「你的生活如此奢華，怎麼能不在乎錢呢？」嚴幼韻則回答：「只要嫁給自己心儀之人，我願意出去工作養家。」

這便引出了第二個關鍵詞——「獨立」。她並非說說而已，在她的漫長人生里，做富太太的日子自然有之，但只要有需要，她便會挺身而出，成為職業女性，並展示自己堅強獨立的一面。

1929年，她與外交官楊光泩結婚。1938年，楊光泩調任中國駐菲律賓總領事，為抗戰募集捐款。嚴幼韻也隨夫前往，並積极參与社交活動，被推選為中國婦女慰勞自衛抗戰將士會菲律賓分會名譽主席，積極開拓新的募捐渠道。1942年，日軍佔領馬尼拉，並逮捕了楊光泩和其他七位領事官員。直到抗戰勝利後，嚴幼韻才知道他們都已經犧牲。

1929年，嚴幼韻（前排右二）與年輕外交官楊光泩（前排右一）結婚

在丈夫生死不明的那幾年裡，因為住所被日軍查封，這些外交官太太們只能移居大雜院，嚴幼韻勉力維持，帶領大家開墾菜園，養雞養豬，還學會了做醬油和肥皂。但即使再窘迫之時，她也不忘以愛感染大家，唯一沒有賣掉的奢侈品是鋼琴，她會時常彈奏一曲。

這份自信延續到了抗戰後，得知丈夫犧牲的噩耗後，她帶著孩子前往美國，進入聯合國禮賓司，成為了聯合國首批僱員，以純正英語和優雅舉止得到認可。

她的第二段婚姻更令世人所知，因為對方是大外交家顧維鈞。他們共同生活多年，從容不迫，直至顧維鈞於1985年去世。

1956年，第二任丈夫顧維鈞為嚴幼韻戴上婚戒。

在此之後的三十多年裡，她都是一人度過，便有了人生的第三個關鍵詞——「樂觀」。即使獨自一人，她也過得無比精彩。2003年，她患上大腸癌，手術後幾個月，她舉辦了98歲壽宴。在宴會上，她穿著白色繡花旗袍和金色高跟鞋，與為她手術的醫生共舞。據說，年過百歲後，她仍可看書讀報，打麻將，烤蛋糕，她的眼睛甚至好到仍可以自己織補羊毛衫。旅遊、購物，她從未停過。每個星期都要打一次牌，從下午3點一直打到晚上11點，牌友都是大人物。她一輩子都穿高跟鞋，103歲時還穿著高跟鞋去做頭髮。有人問她，年過百歲仍然每天穿著高跟鞋，不累嗎？她的回答是：「穿了一輩子高跟鞋，不穿高跟鞋就不會走路了。」

這樣的獨立女性，也教育出了成功的子女。她的三個女兒，長女楊蕾孟擔任過美國著名的雙日出版社總編，經手出版兩百多本著作，其中不乏《基辛格回憶錄》等名作。次女楊雪蘭在廣告界赫赫有名，曾被美國廣告聯合會評為「年度廣告風雲人物」，1989年更是進入一向保守、由男性主宰的汽車界，成為美國通用汽車歷史上首位華裔副總裁。三女楊茜恩雖然早逝，但生前在地產界也有成就。

這樣的一生，當然是傳奇，長壽只是延續傳奇的方式。說起長壽，她的秘訣有五條，其中前三條與大多數人背道而馳，分別是「不鍛煉、不吃補藥、最愛吃肥肉」，至於第四條和第五條，許多人喜歡掛在嘴邊，但卻沒幾個人能夠做到，那便是「不糾結往事、永遠朝前看。」

嚴幼韻成長的年代，正是新舊交替的時代。在很多有識之士看來，女性地位低下，是中國落後的重要表現。「新女性」作為一個邊界清晰的概念，雖未普及，卻帶來了希望。自尊、自立、自強，以及新式教育和婚姻自由，都成為一部分女性嚮往的生活方式。面對強大的男權社會，面對著動蕩時局，她們仍艱難地尋求個人的獨立與自由，其間縱有掙扎與妥協，也值得尊敬。即使在後來的許多年裡，女性美被打壓，連旗袍高跟鞋都被視為罪惡，女性獨立被歪曲成「跟男人一樣」，即使在近年，女性逐漸被物化，所謂的「新名媛」、「網紅」只能靠名牌和身材換取關注，這些民國時代的優雅獨立女性仍會被傳頌。

只有她們的故事，才能稍稍消解「女德大師」帶來的醜陋吧？也只有她們的美麗，才能讓我們在恍若生活在前清時代，近乎窒息的狀態下喘上一口氣吧？

【作者簡介】

葉克飛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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