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的人 沒有家——雲工社專訪

回家，是楊濤和他的工友們聽到的最多詞。但「回家」這個詞，卻隨著這些新生代農民工（第二代農民工）在城市的時間越來越長，變得異樣起來。

楊濤來自河南開封農村，年僅24歲就已經在外打工8年。8年時間，他輾轉廣州、深圳、蘇州、鄭州，還有一年是回到家鄉所有的縣城，商場保安、流水線工人、理髮師、鋼廠工人、菜販……做了很多份工作的他，從一個天天思鄉念家的人，變成了恐怕回家的人。楊濤說，媽媽說他眼界寬了，不想家了。爸爸說他心野了，不念人了。

可他卻說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

楊濤初中畢業在家待了不到一年時間，父母就拜託遠在廣州的親戚帶他出去打工。這讓楊濤很是恐懼，但也毫無辦法，因為父母曾經給過他一個上職校的選擇。那是父母求爺爺告奶奶給他爭取來的機會，可極度討厭書本的楊濤打死也不想再上學，父母只好替他選擇了去打工。其實楊濤也明白，在外出打工和待在家裡種田之間。他只能選擇打工。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楊濤就這樣和親戚擠上了去往廣州的硬座列車。儘管是投靠親戚，但當看不到父母和熟悉的村莊時，他的心裡還是湧起一層層的難過，更多的則是不安。因為在家無論窮富，都能在父母的羽翼下藏躲，可現在一切都要指望自己。到了廣州，親戚告訴他，出來就是學本事的，你得做好哭幾場的準備。

楊濤遇到的第一個下馬威就是語言不通。面試時，在老鄉的翻譯下，面試官才勉強弄明白他的情況。面試官還算好，和顏悅色地勸他回去先學好普通話，然後加了句說只要楊濤學好了普通話，就可以工作。楊濤把這話牢記在心，回去跟著電視瘋狂練習，在終於能夠出門用普通話跟人交流後。他又找了那家廠，可人家早就不記得他，拒他於門外。這次失敗瞬間把揚濤的鬥志澆滅，也讓他無比想家。楊濤瘋了一樣跑到火車站，在售票窗前徘徊了很久，還排了幾次隊，每當排到他，他卻猶豫著走開。楊濤想回家，可又怕這樣灰溜溜回去無顏面對父母。最終他沒有回去，而是自己找了一個不需要說話的工作——切鋼筋，每天面對的只是巨大的雜訊、四濺的火星和虛脫一樣的累。

漸漸地，楊濤開始適應了城市生活，能夠自己坐地鐵或公交車去往城市的很多地方；學會了買好看的衣裳並開始在意起自己的髮型；擁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機還學會了上網；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甚至可以帶著女朋友去用刀叉吃一份7分熟的牛排。

那時候，楊濤一年至少要回家兩次，可他發現在自己再無法適應家鄉的一切。有一年國慶節，廠里給表現很好的他放了7天帶薪假，楊濤興沖沖的買了一堆東西回家。父母做了一桌子菜犒勞他。可吃完喝完，楊濤才發現在自己竟陷入了難以言傳的孤獨中。在楊濤的老家，年輕人基本都已經出去打工，剩下一些中老年人只要不忙地里的活，就用打牌、閑聊、看電視打發時光。而那時的楊濤，在村子裡，無論穿著、髮型、談吐，都已經算是個異類，完全融入不了這種生活，而每到吃飯時，父母則不停地說讓他早點回家，早點萬家，早點給他們生幾個孫子。這種日子讓楊濤的心一點點緊縮，假期沒結束，他就急急返城，在KTV里扯著嗓子唱歌，大口大口灌著啤酒，心才不再那麼驚惶。

楊濤和很多的「楊濤們」都有這麼一種心態：無論再怎麼拚命靠近城市，他們的額頭上還是被刻下農民工的字樣，就連他們的髮型、穿著和愛聽的歌，也被冠以「殺馬特」、「農民重金屬」的嘲諷字眼。

社會學家和農民工政策研究者發現，新生代農民工和第一代農民工有著完全不同的特點和訴求，新生代農民工更加有個性，也更加有留下來成為市民的「城市夢」，可種種制約和客觀事實，讓數量龐大、已經適應了城市生活的新生代農民工面臨著「回不去、留不下」的尷尬。對此，一位農民工告訴筆者，只有在城市裡漂泊很久的他們，才能體會到那種深入到骨頭裡的無助和糾結。他們就像傳說中的那隻無腿鳥，一旦從那個遙遠偏僻的小村莊飛起來，就再也無處降落和棲息……

研究者還發現，新生代農民工無論在生活方式還是成功、情感、學習升職等等訴求上，都已經和上一代完全不同。儘管整體的就業環境比上一代稍好，但仍存在工資水平總體偏低、社會保險參與率低、加班多、勞動爭議多的現實困境。國家成立了農民工管理與服務的專門機構之後，在優化新生代農民的工作、生活環境以及思想、素質培訓提升方面，做了許多工作。但對於數量龐大的農民工群體來說，卻仍顯不足。如此種種，才讓「楊濤們」有了停不下來又不知去往何處的迷茫，他們像一群沒有眼睛的生物，憑著本能聚攏和分開，在一個又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大城市中流落遊盪。可這些闖蕩與奮鬥的經歷卻無法成為他們的驕傲和前途，甚至有可能成為他們的痛楚。

「楊濤們」總要有落下來的時候，很多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漂泊數年後，最終選擇的都是一個折衷的方案，回到家鄉，用攢了很多年的錢在縣城買房。在他們看來，縣城多少有些大城市的影子，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有一點微小的安全感。

楊濤說，很久以前在雜誌上看見過這麼一句話，遠行的人沒有家。楊濤告訴我——有時我會想，寫下這句話的人，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只能前行，無法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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