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

文 /張敬波

那是繁華之後的寂寞，人走之後的茶涼，是漫漫人生的常態。

「也有老母親，也有心上人。也有生死情，也有離別恨。進山就愛山長青，行路最恨路不平，染盡熱血含笑去，高山流水獵人魂。」

這是1980年代晚期著名電視劇《烏龍山剿匪記》的片尾曲，歌詞是真好。當時村裡沒幾台電視機，我只是偷空看過片段。前幾年不知道哪個電視台做了重播，再看，申軍誼當壞人也當得那麼酷，可是歲月已經翻過了近三十年的光陰。

我那時候讀四五年級，同桌是個美麗的小女生，常常仰臉咯咯地笑，露出白白的細碎牙齒，亦有小性格，記得用粉筆從桌子中間劃條線，如果不小心越過，她會噘著嘴，甚至會拿鉛筆敲我的胳膊。但她也有溫柔的時候，她拿出讀中學的哥哥的一個筆記本，滿滿抄著的都是清詞麗句，用現在的話說是雞湯文，可是當時是多麼難得，覺得都是天下最好的句子。然後就看到了這首歌詞。我央求著借過來，一一抄過，還給她時，我的表情大約過於謙卑，她是歪著小臉斜看著我拿回去的。

我已有近三十年沒有見到她了。

整理舊物，一本得獎的筆記本里夾著高中時的獲獎作文，題目是《當國旗升起時》，還是一等獎。文章那是相當的慷慨激昂，但其實沒什麼內容，十分慚愧，更不可饒恕的是，把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寫成「滿天紅」，老師用紅筆改過，可見做學問不可粗枝大葉。

青春時代喜讀婉約文章，那證明自己並不是早熟。如果今天還在天天追逐心靈雞湯，絕不是好兆頭。人生大約都是這樣，先是喜歡好句子，然後好文章，最後才是好思想。只論散文，只說當代，這麼多年來，感覺好的也就賈平凹、劉亮程、葦岸、阿城等不多的幾個人。除了文字不可複製，我覺得有功夫在裡面，學也學不來。

好文章是需要技巧的，就像歌曲，不能一路高潮下去，否則受不了，需要有頓挫，有轉折。還是阿城說的好：「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後而來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費力氣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但他說的僅是技術，沒有提到思想，普天之下，文筆好的如過江之鯽，但沒有眼界沒有靈魂，也不是好文章。

可惜的是，古往今來的好詩詞，總會被斷章取義，最後往往只剩下一兩句所謂警句，其它的常被遺忘。不過天底下的事情，並不能一概而論，比如豐子愷先生有一副著名的畫作《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畫的是彎彎一輪月亮，一角竹亭子，人已走開，只剩兩副座椅、一個茶几，上麵茶壺一隻、茶杯三兩而已。境界令人流淚。那是繁華之後的寂寞，人走之後的茶涼，是漫漫人生的常態。

可是，這句話其實是有來處的，以前我以為是豐先生的創作，他的水準足以勝任。後來才發現是宋代謝無逸《千秋歲·詠夏景》裡面的一句。原詞真是不咋地，勉強抄在這裡：

「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梅雨過，萍風起。情隨湘水遠，夢繞吳峰翠。琴書倦，鷓鴣喚起南窗睡。密意無人寄。幽恨憑誰洗？修竹畔，疏簾里。歌余塵拂扇，舞罷風掀袂。人散後，一鉤淡月天如水。」

董橋認為謝詞「真是平平……幸好收尾一句『人散後』救了滿紙爛調，豐先生慧眼，只挑那十個字題畫。」我當然知道前面一堆不好，可是如果都好了，最後一句的好，又好在哪裡呢？董橋的文字好比豬油，只可略加一小匙，多了，就發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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