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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筱靜:歐行札記之——《巴黎印象》

『歐行札記』

文丨劉筱靜

不知不覺,從歐洲返京已經快一周了。

重新回到一如既往的熟悉的生活,從望京的居所到六環外的畫室,兩點一線,周而復始,時差的影響在消退,記憶也悄無聲息的模糊了。

人近不惑,沒有了年輕時說走就走的衝動,有好多想做的事和想去的地方,「身未動,心已遠」,經常是不得已的冥想。

這次終於擠出時間,有了這一個半月的歐洲之行,跟隨在義大利工作的妻子行走了四個國家十五個城市,自由行的好處就是你能不受干擾的深入每一次體驗,真切難忘!

畫了很多年的畫,翻閱過無數本西方大師的畫冊,終於能在一個相對長的時間裡近距離的認真體味歐洲大師們的經典原作。

有些小遺憾,應該早十年來看一看這些博物館——在原作上你能讀出很多隱藏的信息,再精美的畫冊也會誤導我們對傳統準確的解讀。

義大利和法國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藝術聖地,也是我這次旅行的重點,雖然戰後的藝術中心從巴黎轉到了紐約,但是從我內心的執拗來說,我依然嚮往那些有豐厚人文傳統的古老國度。

歐洲人的生活也是我感興趣的話題,從小就知道主席對「三個世界」的劃分,我很想真實的知道,過去的這半個多世紀,一切都發生了怎樣的改變。「資」與「社」的對立還有多大的現實意義。

回來的這幾天,正好趕上政府慶祝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閱兵,媒體上每天都在宣傳「閱兵藍」,誇讚近期環境質量的改善,我對藍顏色在天空的反覆出現沒有興趣,如果非要對比,客觀的說,北京的天空還是不夠「藍」。

人是遺忘的動物,時間更是一種莫名殘酷的工具,它褪去一切,包括我們自己。能在回憶里繼續咀嚼美好的經歷,也是很幸福的事情,我決定陸陸續續記錄下這段旅程的見聞,邊走邊說,算是對時間的挽留。

2015年8月20日於望京

巴黎艾菲爾鐵塔

『巴黎印象』

旅行的這一站,目的地是巴黎。

在這之前,我和在義大利工作的妻子已經在亞平寧半島上遊盪了半個多月,妻子選擇了從佛羅倫薩的機場出發,提前在網上訂好機票,我們下午早兩個多小時趕到了Amerigo Vespucci機場。

一路上不斷的聽到妻子抱怨義大利人做事的散漫拖沓,公共交通混亂無序,經常出一些調度上的亂子,而我已經習以為常,半個多月的自由行奔波讓我徹底領教了義大利人民的浪漫隨性的情懷,這也許正符合這個充溢著藝術氣質的國度特有的性格吧,那另一個我心目中的藝術天堂又會是何種情狀呢?想想即將到達的巴黎,那個民國酸腐文人情詩里提到的浪漫之都,心裡還是洋溢著未知的興奮和期待。

辦完託運安檢,提前到登機口候機,看下手錶已經逼近起飛時間了,卻不見有任何檢票的跡象,所有的乘客都失去了耐心,擠在登機口想一問究竟。正鼓噪間,廣播里想起了義大利人特有的英文口音,音效很差,憑我有限的聽力,只是依稀聽懂取消這次航班,換乘什麼的,擠到前台詳細詢問才知道要坐機場的大巴,到另外一個城市的機場換乘另外一班臨時航班飛巴黎!

沒有多餘的精力和空乘爭論,我們立即取行李動身,這才是他們的常態!

匆匆重新提取了行李,坐上機場大巴,一個半小時後到達機場,又是同樣的託運和安檢程序走完,終於坐上了飛機,此時我們已是疲憊不堪,遠望舷窗外華燈初上,天色昏沉,不管怎麼樣,巴黎,我們來了!

抵達戴高樂機場已是深夜近11點,找到機場的大巴站,一看時間還能趕上末班車去地鐵,心頭竊喜,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是最後一趟去城裡的機場班車了,很多人擁擠在站台等候。夜晚的巴黎,涼風習習,雖是夏天,空氣里卻透著秋天的冷意,所有人都凍得瑟瑟發抖,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早已經過了時間,車還沒有影子,人群漸漸有些騷動,有些堅持不住的開始招呼計程車。妻子比較有經驗,說歐洲的計程車太貴,別著急,你看很多法國人還在等呢,應該會來的。近兩個小時的望穿秋水,末班車終於緩緩駛來,所有人蜂擁而上,這時我已經有些輕微感冒了。一路無言,我和妻子無奈的相視一笑——原來法國人也不靠譜!

巴黎地鐵

巴黎的地鐵彷彿迷宮,每一個彎口都有幾條岔道交匯,線路錯綜複雜,一不小心就會走錯,網上資料說自1900年就開始運行了。總長度有200多公里,它有14條主線和2條支線,合計共有303個車站和62個交匯站,真是一個無限繁雜密集的交通系統。

子夜裡的地下鐵,是行色匆匆的我們和寂寞空虛的夜歸人,遠遠響起渾厚低徊的大提琴聲,這麼晚了,竟然還有人在通道里賣藝。在空蕩蕩的夜晚,沒有人也沒有心情駐足品味聆聽,但這琴聲卻格外有穿透力,藝術讓一切如夢似幻,顯得不那麼真實。

帶著歉意叫醒酒店的前台小夥子,辦理入住,開始巴黎的第一晚。

巴黎老佛爺商場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快十點了,出去吃個「早餐」,沒想到處處碰壁,巴黎的飯館很多都有固定的營業時間,和中國人開門做生意的理念不同,死板教條,恪守時間表,非常冷漠的拒絕你,好在路邊很多快餐店可以解決。

出酒店不遠的十字路口,奧斯曼大道上一個巨大的時尚招貼懸掛在一幢灰色的古老建築中,畫面上冷艷的美女頭頂埃菲爾鐵塔的模型,閉目長睫,新奇有趣,隨手拍了一張發微信盆友圈,有朋友意外回復:——老佛爺!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老佛爺百貨商店!吃完早餐還未從昨日的疲憊中醒來,現在卻因為不期然的偶遇興奮起來。

架不住妻子的纏磨,好吧,先去感受下時尚之都的魅力!

巴黎老佛爺商場內部大廳

匯進喧囂的人流里魚貫而入,和我想像中的充滿後現代氣息的奢侈品店不一樣,老佛爺內部的裝修完全是古典的味道,金碧輝煌的貼金裝飾彷彿宮殿,在拜占庭式的巨型鏤金雕花圓頂下,來往的人影綽約,像趕赴一場中世紀的盛大宴會。定睛細看,熙熙攘攘的人海里赫然多是熟悉的國人面孔,驚訝之餘發現各大品牌專柜上也多是中文導購,我不懂奢侈品,妻子看了標籤後告訴我,這裡的很多商品比起國內專櫃來說起碼便宜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以上!我瞬間理解了國人在這裡迸發出的購買熱忱,看到商店側門外秩序井然的旅行社大巴上源源不斷的跑下的中國遊客,我眼裡滿是同情。

其實我對奢侈品一直持一種排斥的態度,總覺得是奢華空虛的代言詞,一個人個體真正的價值不能僅靠點綴身體的附屬物彰顯吧,不能否認的是,女人們確實因為奢侈品的擁有綻放了更多自信,這一點,你從她們挾裹著大包小包衝殺而出的表情上就能體味一二。

吸引我的還是巴黎的時尚文化傳統。

曾經看過一個紀錄片,是講關於時尚的歷史。那時我才知道奢侈品並不是有錢人拜金鬥狠的道具,它背後的參與者其實是一批素質很高的貴族精英和大量的設計師,藝術家,甚至包括文學家。奢侈品曾經的定義也並非僅僅是在我們通常認知的豪品範圍內,其概念的外延甚至至繪畫,建築,音樂等領域,它的門檻設定之始也並非針對普通大眾,簡而言之,奢侈品是文藝精英們審美觀的產物!

想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很多人趨之若鶩的熱情就是為了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好吧,有夢想才有期盼,更何況是美夢,如果消費行為本身能夠延續美好,何樂不為。

巴黎歌劇院

一路沿著歌劇院沿線的街道走去,發現除了老佛爺外,很多的名品店都是很含蓄的「隱匿」於厚重堅實的古老建築里,沒有大肆招搖的廣告,靜靜的等待你的光顧,看上去有些矜持清高的低調氣派,不留意的話,往往從門口擦肩而過也不會察覺。

巴黎的女人是美的,這種美不僅僅是源自於她們蜚聲世界的化妝品,而是一種從容冷艷的氣質。臉盤不大,瓜子臉比較多,居中的身高,身形窈窕有致,看上去彷彿有亞洲女性的溫婉柔美,只是多了一份自信毅定,不似北歐的女人那麼高大健碩性格紛揚。我喜歡巴黎女人穿風衣的樣子,微風撩起衣角,夾著細長的香煙,在街角的某個露天咖啡館裡風情萬種吞雲吐霧,真是一道絕美的風景。

巴黎街頭一角

漫步巴黎的街道,是一種雕刻時光般的回味。這裡的生活節奏很慢,路上很少看到神色凝重疾行闊步的人們,從容舒緩是日常的主旋律。身處其中,目之所及全是百年前的建築,整個城市的格局其實都鮮有變動,古老和時尚奇異般共置於同一個時空,恍恍惚惚,不知道是時間拖沓了光陰,還是我們穿越了古今。

二戰期間,法國的輕敵大意加上德軍飛機高效的閃電戰,僅僅一個多月就致國家淪陷,對於歷史上強悍的法蘭西帝國而言,這是恥辱,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想,對於文化遺迹的保護留存,又不啻是萬幸的福音。

巴黎盧浮宮

盧浮宮是此行我們必去的博物館!

我和妻子在中央美院經歷了同樣的求學歷程,盧浮宮是我們心目中魂牽夢縈的聖殿,無數次的想像它內部的珍藏,終於要一睹真容了,我們商定用一整天的時間來欣賞學習。

提前在網上預約入場,查了旅行攻略知道要盡量早去,否則就要忍受長達數小時的長隊。為了儘可能的節約時間,我們六點多一點就坐地鐵到了盧浮宮站,出地面疾行而去,遠遠就看到一小撮隊伍已經排在入場口——還有比我們更早的!

能來這麼早排隊,忍受清晨瑟瑟冷意的多半是藝術「同行」,旅行社的遊客們才不會有這般熱忱,順勢排將起來,等待九點的開放時間。

不一會兒,我們後面已經是一條長達百米的長龍,蔚為壯觀,人群也漸漸喧囂了起來。

九點到了,開始檢票,我們剛剛邁進去玻璃金字塔籠罩下的大廳,正翻看遊覽地圖,猶豫朝那個方向前行時,後面進來的遊客們已經瞬間匯聚成川,一窩蜂往一個長廊的盡頭瘋狂跑去。我們不明就裡,被襲裹在人潮里跟著奔跑。拐過彎來,經過一個一眼看不到底的巨大的弧型大廳,跑著跑著,我的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左右牆上掛滿了數不清的油畫作品,我身體的左側,就是達芬奇著名的《岩間聖母》!

不再盲目的奔跑,我馬上停下來興奮的欣賞,這感覺是如此美妙,我早就忘卻了身邊洶湧而過的人潮,此時此刻,我不關心他們為什麼奔跑,也不好奇他們奔向何方,我的世界裡,時間已經靜止。

我在這張作品前沉溺了好久,才慢慢將目光移開,驚喜的發現,原來這個迴廊兩壁全是我耳熟能詳的文藝復興時期經典名作,幸福麻醉了大腦,瞬間眼花繚亂了。屏住呼吸,我一張張小心翼翼地看去,生怕驚動了什麼又怕遺漏了什麼,連妻子也覺得我好笑。

歐洲的博物館非常人性化,作品前面很少放置障礙不讓你近距離欣賞,頂多有紅外線聲音警示,不像我們國內的很多展館,一兩米外扯上警戒線不讓近前,加上昏暗的射燈,很多精微之處望眼欲穿,苦不堪言。而在這裡,你可以儘可能近距離欣賞學習,當然前提是——你無論如何不能碰!

盧浮宮蒙娜麗莎展廳

走至一個側室門口,聲音嘈雜起來,密密匝匝的遊客擠壓成一個不規則的扇形,層層疊疊,扇形的中心是此起彼落舉著雙手拍照的各色人等,四個全副武裝的保安在拚命維持秩序。他們身後的牆面隔斷上掛著一張不大的肖像作品,肖像表面出人意外的罩上了防盜玻璃護層,雖然我沒有擠到前面,踮起腳丫遠遠的一眼就已經看出這是達芬奇最負盛名的作品——《蒙娜麗莎》。

恍然大悟,原來奔跑的人們是為了爭先一睹「蒙娜麗莎」的神秘微笑。

看樣子,我們無論如何也擠不到畫面前方了,果斷放棄,這張作品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我們最感興趣的,是盧浮宮裡還珍藏了多少大師們不為常人所知的那些生平傑作,因為無論如何,在國內接觸到的大師畫冊,依然只是他們漫長藝術生命中數量很少的一部分,想深入的了解大師們藝術風格的形成和演進,還需要大量的閱讀更多的作品。

盧浮宮是由原來的王宮改造而成的博物館,結構繁複錯綜複雜。百度上說有198個展覽大廳,分成六大展館,有繪畫,雕塑,珍寶及古希臘,羅馬和埃及館,一個廳一個廳的走下來,即使有地圖導覽,也會經常迷失了方向。

繪畫館還是我們最關注的區域,也是我們停留最長的展館。

盧浮宮倫勃朗展廳

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倫勃朗原作,有些從未得見。最吸引人的是他嫻熟的表現技法。尤其是塑造複雜繁瑣的衣飾,遠處看結構精準,近處仔細端詳,卻是逸筆草草,「寫意」的很!整個畫面油彩稀釋的厚與薄,松與緊,張弛有度信手拈來,彷彿不費氣力。

柯羅的風景畫也是單獨辟出一個展廳,旁側是同時期另一些風景畫家的作品,匆匆對比瀏覽一遍,得出的印象頗深——好的畫都是舉重若輕,意到筆簡,根本沒有多餘的廢話!這不僅僅是技巧本身的衡量尺度,絕對和藝術家自身的性靈與天賦相聯通。

柯羅的風景畫沒有太多精細的炫耀技巧,質樸含蓄,他能畫出空氣顫動和流走的光線質感,賦予畫面特有的親和憂鬱的情緒,以虛寫實,以情動人。

如果用中國古代畫論里品評的等級標準來歸類柯羅,可入「逸品」。

巴黎盧浮宮雕塑館

在雕塑館,我們看到了很多學畫時畫過的「石膏像」,差點認不出來,很明顯,我們「誤讀」了!

與《蒙娜麗莎》一樣,斷臂的維納斯前同樣人頭攢動?

漸漸的天色已晚,我們兩個都已經疲憊不堪,一天走下來,翻看地圖,才發現我們連所有展廳的一半也沒有走完,盧浮宮實在是太大了,作品浩如煙海,粗略估算了一下,如果細細的欣賞,需要差不多最少一周!

看來巴黎的行程計劃又要被打亂了,我和妻子開始商議起來:機會難得,即便走馬觀花,也應該統覽一遍!

一拍即合,明天早上再來排隊!

巴黎奧賽博物館

出盧浮宮不遠,跨過平靜的塞納河,來到南岸邊,是另一個名聞遐邇的博物館——奧賽博物館。

本不在計劃中,不是那麼刻意的造訪,而是午後漫步時的邂逅,微雨飄搖,鬼使神差,我們溜達到了這裡。

門口依舊是曲折迂迴的購票長隊,時間不是太合適,我們只有不到一個下午的參觀時間,稍事猶豫,還是冒雨排在了隊尾。

巴黎奧賽博物館梵高《加歇醫生像》展廳

奧賽博物館的前身是一個火車站,後來被改造成專門陳列1848年至1914年間創作的西方藝術作品,這是世界上庫存印象派作品最為集中的博物館。

展廳比盧浮宮小了很多,目之所及,卻全是印象派繪畫史上最為重量級的作品,很多學生時期都臨摹過,過目難忘。

時間太緊,我們連匆匆瀏覽一遍的時間都來不及,就被保安客氣的清場。

無奈的離開,好吧,留些遺憾也好,為下次來巴黎找個借口。

巴黎橘園美術館

橘園美術館,一個人的美術館。

從協和廣場走向綠草如茵的杜勒麗花園時,會路過靠近塞納河畔的橘園美術館,這個並不起眼的建築其實就是花園的一角,河對岸就是奧賽博物館。

吸引我們來這裡的唯一理由是因為聽說莫奈晚年的巨作《睡蓮》就在這裡專列。除此以外,我們對這座博物館的主人以及他嘆為觀止的藏品一無所知。

巴黎橘園美術館莫奈《睡蓮》圓廳

不明白何以莫奈最重要的鴻篇巨製沒有在一河之隔的奧賽博物館巨大的展廳陳列,卻偏安於這個精緻小巧的展館,我和妻子帶著些許的疑惑邁進了這個彷彿溫室一樣的小巧建築。

穿過安檢,迎面就進入兩間圓弧形的大廳,鋪滿大廳左右兩面牆體的,正是《睡蓮》!這八幅作品靜靜的隨著弧形的牆面延展開來,將每個參觀者擁抱進大師營造的迷人意境里。頭頂天窗柔和舒緩的光線恰如其分的採光,不動聲色的顯露出畫面每一處耐人尋味的細節。

無數次在畫冊里見過這張名作,無論印刷品里的放大細節多麼清晰,都比不上直面原作後的震撼。生機勃勃的筆觸自由跳脫的縱橫塗抹於巨大的畫布,近距離觀賞時,是一片片或一團團撲面而來的雜亂色線,有著強勁的音樂律動,渾融一片莫可名狀。稍遠回望,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紛雜都被魔法般統領在一片優雅靜謐的色調里。

莫奈在創作這幾幅巨作時已經是74歲高齡了,憑藉著內心澎湃的激情和頑強的毅力,戰勝眼疾昏花對一個畫家帶來的巨大困擾和痛苦,他堅持作畫直至他86歲去世。他描繪了他畫室外最熟悉的花園水塘,水塘里的睡蓮就像是晚年畫家的心靈寫照——晨光熹微的黎明波粼、斑駁顫動的正午驕陽、流金溢彩的黃昏樹影、陰翳迷幻的夜晚月光,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藝術家晚年的喃喃自語。

我呆坐在大廳中間的條椅上,半響無言。

突然想起了黃賓虹,同樣是晚年的堅守,華彩依舊,藝術生命最後的萃取既殘酷也濃烈。

沿著樓梯走入地下一層的展廳,是一間長條狀的建築,遊客不多,裡面陳列了印象派和後印象主義流派大師直至二戰的很多經典作品,不乏馬蒂斯,塞尚,畢加索,德朗這樣的大師名作,種類之多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更沒有想到的是,這琳琅滿目的百餘幅作品竟是出自一個藏家的珍藏,而更讓人吃驚的是這僅僅只是他生前全部收藏里很少的一部分,絕大部分已經遺失和毀於戰火!

巴黎橘園美術館吉勞姆的書房

看來這是一個傳奇的人物,翻看下標籤——保爾·吉勞姆。

這真是一個獨具慧眼的畫商!

憑藉他在藝術上高超的修養和品位,使得他有能力在這些後來聲名顯赫的大師年輕潦倒時就看出他們藝術上的天賦潛質,即使當時未被社會認可,也毅然大量購買和資助他們進行創作,也正因為這樣一種欣賞的態度和品鑒的能力,使得他有機會收藏了了這些畫家成長階段最為重要的作品。其實,他活著的時候並沒有靠這些作品賺到大錢,這些作品的價值是隨後在時間的長河裡越來越證明了他的獨具慧眼。他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擁有一家美術館來陳列自己這些數量巨大的藏品,橘園美術館成為他死後心愿的歸宿。

巴黎橘園美術館展廳

一幅一幅看過去,緩緩移步,有些很直觀的體會。

郁特里羅是我特別偏愛的畫家,最早學習美術史的時候只是知道它被劃分在了巴黎畫派,關於他隱秘的生平我一無所知,我對他的作品開始鍾愛是因為微博上的廣泛傳播。

他筆下儘是灰冷蒼白的色調,寂寞清冷的巴黎街區,憂鬱的氣質很是撩撥人內心的孤獨。展廳里有幾幅我特別熟悉的作品,疾步上前,小小的激動了一下。仔細觀賞,感覺畫面的肌理比我想像中厚重駁雜,輪廓線較少勾勒,靠色塊筆觸間交錯疊壓出模糊的界限,有一種空氣感,又很凝重。

畢加索的幾張作品也令人印象深刻,應該是他立體派早期的作品。以前一直覺得他的創作手法狂放,線條與色塊的經營布置放浪不羈,隨心所欲,湊近反覆琢磨,發現很多筆觸和肌理的勾陳並非一蹴而就,其實很是講究用筆的節奏,一詠三嘆,就像是中國人寫書法,筆下很有「規矩」。

這次最大的收穫是讓我重新認識了德朗,這個風格並不是特別明確的畫家長久快閃記憶體於我有意無意的忽略,他較早就吸收了黑人藝術和原始藝術的影響,風格多樣,在古典和現代之間反覆游移,很難歸類他的作品,因為總是能找到他同時代很多畫家的影子,以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交往,不好說誰影響了誰。

看了展廳里的文字介紹知道,其實他是吉勞姆一手發現和極力推重的畫家,日後的成名吉勞姆功不可沒。

巴黎橘園美術館德朗畫《吉勞姆夫人像》

展廳里有一張他畫的《吉勞姆夫人像》,擺放在一開始入口的位置,據說這是吉勞姆特別鍾愛的一幅作品。畢加索也有類似的構圖和夫人像,兩相比較,甚至能看出某種風格化背後的聯繫。德朗的作品更有一種簡潔後的優雅,沒有複雜的色彩關係,單純明晰,洋溢著女性美的光芒。

德朗的畫暴露了他的天性,節制,內斂和恬靜,他始終沒有脫離學院派的典雅氣息,一直終老。

巴黎蓬皮杜當代藝術中心太有名,但是我並不想去。

原因說起來可笑,一是對於法蘭西歷史上時尚浮華的蓬皮杜夫人附庸風雅,贊助藝術家的風流軼事略有反感,以為這個所謂中心是為了紀念她而建(最後卻赧然發現是為了紀念著名的蓬皮杜總統),二是看慣了北京798藝術區種種當代藝術的喧囂荒誕,總認為這個被奉為當代藝術聖地的中心是怪力亂神的發源地,不看也罷。

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外景

妻子反對我這麼想,覺得我太保守,一番堅持下,她還是最後把我拉到了藝術中心的廣場上,好吧,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姑且進去感受一番。

這同樣是一幢龐大的建築,和盧浮宮這樣的古老博物館不同,蓬皮杜藝術中心充滿了後工業革命的氣息,大量裸裎的金屬管道穿梭繚繞於外牆,彷彿腳手架還沒有撤去的某個工地,和四周莊重整飭的街巷比起來,它實在是太突兀了,有些格格不入。

我差一點產生幻覺,以為是798藝術區某一個巨大的廠房倉庫改造後的畫廊外景,這真是太像管道森然,煙囪林立的798工廠了。

這個藝術中心是1969年興建的,當時就連開放的法國人自己也不能接受,譏笑為「煉油廠」,時間洗白了對它的審美偏見,今天它是除了盧浮宮以外另一個藝術家們心目中的朝聖之地。

不得不說,隨後的模仿都是或優或劣的山寨貨。

坐上拱形的外掛扶梯直達頂層,開始逐層參觀下來。

一路緩緩看至一樓底,我的驚訝甚於我無知的預判!——我看到的竟然是一部嚴謹的近現代藝術史的演進史,而不是一個個突兀奇特的展品。整個博物館完整梳理了當代藝術在變革中的每一個過程,種類龐雜,除了架上繪畫,也包括建築,工藝品,工業設計等門類。

每一層展廳里那些經典的稀世名作都在反覆向我暗示對當代藝術的詮釋:任何一種嶄新的藝術思潮都不是空中樓閣般橫空出世,有時代發展的真實邏輯,也有藝術家們難以理喻的宿命。

藝術史某種程度上就是某種必然的產物,繞不開也跨不過去。

巴黎在二戰前是世界上當之無愧的藝術中心,二戰以後,世界的格局被打破,美國憑藉強大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實力成為新的霸主,開始瘋狂的開展文化戰略,宣傳美國歷史語境下新興的藝術家個體。資本的力量摧枯拉朽,美國在不長的時間內集聚了強大的文化話語權,推出來一批享譽世界的「美國大師」,比較著名的有安迪沃霍,羅斯科,波洛克,傑夫昆斯,到今天,他們還是拍賣市場上的天價寵兒,紐約一躍成為新的世界藝術中心!

始終沒有去美國旅行的衝動,我跟一個朋友說過——美國對我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因為有一個大都會博物館。

200多年的短暫歷史加之移民文化的多元和斷裂,我總覺著缺少了一份應有的厚重。

偏執依舊,我真心不喜歡這種消費文化下滋生的種種藝術神話,心目中的藝術之都,還停留在二戰前的巴黎。

據說歐洲人很看不上美國人的「粗鄙」,歐盟成立的背後也是一種集體排斥心理的必然結果。

但是美國文化更是一種必然,時代的強勢絕殺!

巴黎聖圖安市場

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們決定去巴黎最大的跳蚤市場——聖圖安市場去看看。

一個崇尚美和製造藝術大師的城市,一個有著豐饒文化傳統的國之都,會留下怎樣的點滴遺存,帶給我們渴望已久的驚喜呢?

經不起這份好奇和期盼,早早就動了身。地圖上看,實在是有些遠。從城裡腹心的賓館出發,地鐵里一路北上,轉車至4號線的Porte de Clignancourt終點站,出站不遠處人聲鼎沸的地方就是了。

這確實是我見到的最大的「跳蚤市場」,據說有超過500個大型商號和2500個攤位在這裡,橫跨幾條街,劃分為六個區域,縱橫複雜,深入進去是迷宮般蜿蜒的巷道廊街,國內的潘家園相比這裡,也就是一個角落大小。

妻子的興緻顯然比我更大,一年多的歐洲留學經歷,使得她有很多機會選擇在空閑時大量「泡」在類似這樣的市場來「淘寶」。憑藉她多年習畫的良好眼力和審美,不長的時間已經大大小小淘到了近百十件「寶物」,種類五花八門,有首飾,鐘錶,唱片,餐具,不一而足,很多都是百多年前的遺物。有些維多利亞時期的精美純銀飾品底面竟然打有中國文字的商號,很令人驚訝。我百度了一下,知道這一類的工藝品是清晚期時中國商家按照西人的喜好樣式定製外銷的產品,就像當年景德鎮和德化的「外銷瓷」,看來國際一體化的進程古已有之,想不到最後「出口轉內銷」了。

妻子駕輕就熟,一路走走停停,選擇她最感興趣的攤位,討價還價,不亦樂乎。而我早就眼花繚亂,看的目眩心迷,怎麼也邁不動腿,往往一抬眼就看不到了妻子的身影,總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市場里偶爾也會看到一些東方面孔,有幾個彷彿懂行的樣子在挑選幾件看上去很老的粉彩瓷器,不知道是否是早年從中國宮廷流失的古物。我沒有這個眼力,也不會花時間去仔細挑選,我比較感興趣的還是和造型專業有關的銅版畫。

因為妻子工作的原因,我才接觸到了這個上學時不甚熟悉的版畫門類。那時知道的都是木刻版畫,也看過美院同學揮舞刻刀的樣子,銅版畫的流程卻是一無所知。這次歐洲一個多月的遊歷,才對銅版畫有了一些比較感性的認識。其實銅版畫就是起源於歐洲15世紀的一個版畫種類,它的製作工序非常複雜,在銅版上用腐蝕液腐蝕或直接用針或刀刻制而成的,屬於凹版印刷。一直被認為是一種名貴的藝術畫種,歷代大師都曾熱衷於銅版畫的藝術創作。從德國的丟勒、荷蘭的倫勃朗,西班牙的戈雅,法國印象派的馬奈、莫奈、西斯來、德加等直至現代的畢加索、馬蒂斯諸大師都留下了十分精美的銅版畫作品。而法國就一度是當時歐洲複製版畫的中心,著名的雕版師都曾雲集巴黎,自然而然也就在民間留下了大量銅版畫原作。很多有年份的古書籍扉頁和插圖都是銅版畫,製作精良,頁面空白處還留有當年雕刻師的簽名水印。品相好的價格不菲,考慮到國內很少能買到這樣的原作,我和妻子決定盡量多收藏一些,以便回去參考學習。

在一個偏僻的小角落,我們意外走進了一家攤主的小屋,店主是個老人,話不多,門面不起眼也沒有什麼招牌,裡面不足十平米大,高高低低堆滿了很多厚鼓鼓的夾子。隨意打開翻看,竟整本都是日本浮世繪的版畫,本以為是很普通的印刷品,不想卻是珍貴的原版木刻版畫,而且是百年前的珍品!看得出,店主人很精心的打理了每一張收藏,全部都用白卡紙鑲嵌修飾,很多蟲蛀破損處都小心修補,對著光才能看出痕迹,卡紙的背面均標明了作者和年代,一目了然。驚喜的是,這些版畫不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作者都是江戶時代如雷貫耳的高手!喜多川歌磨,葛飾北齋,鈴木春信,歌川廣重……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紛至沓來,我和妻子目瞪口呆,愛不釋手!

筆者收藏的浮世繪和銅版畫精品

尤為珍貴的是,很多夾子里存放了大量珍貴異常的手稿原作,很多是創作草圖的設計稿,也有各種人物造型的白描線稿。

這整整一屋子全是浮世繪的精品,偌大的市場,我們就發現了這麼一家專門經營浮世繪的小店,想來也是一種緣分。

反覆比較,挑選了我們最為鍾愛的一批作品,老人不會使用信用卡交易,無奈去取了現金,一番在計算器上的你來我往,成交!

記得看過一張莫奈畫室的老照片,滿壁都是各種各樣的浮世繪作品鑲嵌在鏡框里,可見莫奈的喜愛程度。梵高更是身體力行,用油彩臨摹了大量浮世繪原作,成為他靈感和風格的來源。

筆者畫室一角

我常在想,這樣一種來自日本江戶時期類似商品招貼的版畫繪製形式,怎樣打動了這些印象派大師的內心。遙遠的東方異域的審美情調,在日本明治維新後和西方的商貿交易中,被敏感的法國藝術家們首先發現和汲取,加之版畫複製和廉價的商品屬性,大量的進口至巴黎,出現在藝術家的視野里。

中國開放的比較晚,如果這些西方大師們早一些看到古老中國更為豐富的文化遺存,會碰撞出更為璀璨的火花嗎,也未可知。

藝術從來沒有什麼邊界,同樣是以外在的形式語言萌生於人類共同的情感深處,觸動你也感動他。

美是一種發現的存在,會以一種超越邊界的力量完成時空的對話,這個過程,交流是酵母。所以需要有一種開闊的視野觀照審視藝術自身,一味的封閉自己是狹隘的。

胡思亂想間,不知不覺就已是下午三點了,想想明天就要離開巴黎了,抓緊時間再走幾條街吧,看看還能有什麼新「發現」。

2015年9月於望京鹿港初稿

2017年4月於望京鹿港完稿

『巴黎街區寫生』

劉筱靜

巴黎街區寫生

50cm×50cm

紙本設色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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