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志津枝談《怪物彈珠劇場版 前往始源之地》：作畫是一種性感的工作

圖片來源：《怪物彈珠劇場版 前往始源之地》

去年年底上映的動畫《怪物彈珠劇場版 前往始源之地》，受到了一部分特定觀眾的熱烈追捧。劇場版講述的，是 YouTube 版動畫主人公們還是小學生時的故事，正如標題所示，描寫的是與「《怪物彈珠》的始源」對峙的少年少女們。被選為動畫人設、總作畫監督的，是動畫人金子志津枝。

金子老師自 SHIN-EI 動畫時代起，便在《哆啦A夢》《蠟筆小新》等作品中描繪富有魅力的小孩子。在本作中，金子老師也充分發揮了她的實力。劇場版中那些水靈可愛的孩子們，是怎樣畫出來的呢？

在劇場版上映之初，流行文化網站（http://kai-you.net/article/36424）對金子老師曾經進行過一次採訪，試圖找出《怪物彈珠劇場版》那種鮮活水嫩的魅力的「始源之地」。

已經在動畫業界活躍了二十多年的金子老師，兒時一個星期只去學校兩三次，所以學習成績也很差。但是，喜歡畫畫的小金子，只有美術會受到誇獎，小朋友們也說：「阿志除了美術就沒別的長處了。」金子老師對此不以為忤，認為對方並沒有惡意。況且，連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到了高中時期，金子老師畫的畫拿了獎，原本是要在全校學生面前領獎的。然而，當時的金子老師基本上不去學校，絕對算不上是好學生。學校的老師也說她「不是能夠成為模範的學生，所以站在台上在大家面前得到表彰不合適」。結果，金子老師只能偷悄悄地去校長辦公室，從校長手裡接過獎狀。這番經歷，也讓她更加親身感受到，自己除了畫，就什麼都沒有了。

從高中畢業之後，金子老師一邊在職業訓練學校學習廣告設計，一邊做發放試吃品和設計 POP 廣告的兼職。沒有學歷的金子老師，漠然地心想，自己既然只有畫可取，那至少想要從事能夠發揮這一長處的工作。

就在這時候，金子老師看到招聘雜誌上寫著「動畫師（無經驗亦可）」。她試著去那家公司應聘，卻被拒絕了。公司告訴她，需要去專門學校，掌握能夠立刻成為戰力的基礎。於是，金子老師用打工存下的錢，去上了學費最便宜、而且學制只有一年的學校。

專門學校的老師告訴金子，SHIN-EI 動畫的福利很到位。於是畢業之際，金子老師就選擇應聘 SHIN-EI 動畫。

當時，她還試著去了招聘考試能排起長隊的 Production I.G.，結果並不意外地落選了。反倒是當時幾乎不再招新人的 SHIN-EI 動畫，暌違數年又舉辦招聘考試，結果只有金子老師一個人奇蹟般地獲選了。

進入 SHIN-EI 動畫之後，金子老師經過動畫、原畫，做到了檢查前兩者的圖的作畫監督。她感到，就職於 SHIN-EI 動畫時的經驗，構成了自己「對待創作的態度」的基礎。

在 SHIN-EI 動畫，工作人員們聚集在一個工作室里，一起想要做出逼真的作品，這種意識非常強烈。金子老師在《哆啦A夢》劇場組的時間比較長。當時劇場組的社員只有她和一位前輩，其他工作人員都是自由職業者。但是團隊里並沒有社員和自由身的邊界，大家彼此刺激，一心投身於工作。

SHIN-EI 動畫的片場是好的意義上的「縱向社會」。雖然這種氛圍如果做得過火就會讓人感到憋屈，但是 SHIN-EI 動畫並沒有那麼嚴格，金子老師在其中學到了類似社會性的空氣感，對他人懷有敬意，進行觀察、學習。

身在能夠看到別人的現場，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工作成果離開自己的手之後，到了下一個部門，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他們對自己的工作會更加上心，不會敷衍了事。因此，當時的片場，從經營者到工作人員，不同部門之間的關係，要比現在更加緊密。大家不分彼此，作為一個團隊的集體感非常強。

在同一個片場，人們可以感受到彼此對待工作的態度和傾注到畫作中的心意。所以不管畫的水平如何，大家都不會把別人的工作成果當成純粹的「素材」、輕慢對待。

雖然人們工作的動機各自不同，有人想賺錢，有人想學技術，有人想推銷自己；但是，有為了現在能活下去而工作的人在的同時，也有為了明天、為了未來的目標而一心作畫的人在。

而金子老師作為作畫監督，終歸不可能照顧到所有動畫人的這些心意。但是，她身在作監這個修正別人畫作的職位，非常重視自己有沒有理解動畫人們感性的部分。

這種想法，可能比較接近所謂「人情」，有時候會對工作帶來障礙，所以不能一概判斷是好是壞。但是金子老師自己從和前輩們共事的經驗里感受到，和別人一起工作，或許「人情」也是必不可少的。當然，也要注重和理性的平衡。

這裡所說的「人情」，或許也可以說成「變通」，或者換個說法，也可以說成是「想像力」。作畫監督和作畫，是共生共存的關係。所以說得誇張一點，金子老師認為，即使要把一個人的畫作完全修正掉，自己也想要去感受、去理解作畫者的想法。

從 2004 年的《野比的貓狗時空傳》到 2011 年的《新·大雄與鐵人兵團》，金子老師為 6 部《哆啦A夢》劇場版擔當了人設、作畫監督。

會產生這種想法，也源自金子老師在 SHIN-EI 的經歷。劇場版《哆啦A夢》的作畫監督一職，曾經由富永貞義和渡邊步等前輩擔任。當金子老師自己剛當上《哆啦A夢》作畫監督時，客戶曾經就人設問題在她的畫上用紅筆做過修正。

如果什麼都不想，就這樣接受紅筆的修正，那很簡單。但金子老師認為，前輩們都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工作成果、一邊苦惱著一邊將人物形象貼近自己、得出自己的解答的。如果自己輕率地跟著客戶走，就會破壞前輩們的工作風格。

既然是畫畫的工作，就必須傾聽客戶的要求，經過自己的咀嚼之後，落實到畫面上。所以，金子老師有時候不是單純地用紅筆給出答案，而是會提出當面對話，以更好地理解要求。

《哆啦A夢》這部作品歷史很長，金子老師是中途才加入到製作中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可以說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一方面，她不需要從零開始創造什麼，所以會比較好做；但是另一方面，要守護、繼承這個代代積累下來的作品世界，也是難處。這讓金子老師學到，傳承怎樣守護前輩們創造出的工作的方法，也是作畫監督的工作的一環。

當然，和以往不同的價值觀和新發現，會給作品帶來發展和拓展。但金子老師認為，有一些東西，還是不改變為好。如果繼任的人不去保護工作成果，片場就會出現「什麼都可以」的風氣，大家就都無法保護自己的工作成果了。對於片場來說，這會帶來不幸。

從 SHIN-EI 動畫時代至今，金子老師描繪了眾多的兒童角色。每一個角色都柔軟可愛，令人過目難忘。評價起自己的作畫，金子老師說，她沒有在美術大學學習過，缺少基本功，所以畫法依靠本能，是「動物式的畫法」。她自己對此感到自卑，認為仔細看的話，會覺得她的作畫有種種地方都很奇怪。

但是，作為動畫人，金子老師比起「水平高超的畫」，更想畫「會被觀眾所愛的畫」。她就像製作毛絨玩具的人希望做出的玩具被收到的人所愛一樣，就像向觀眾轉達愛的訊息信使一樣作畫。雖然這位信使，有時候也會背叛寄信人。

對於繪畫，金子老師認為「性感」非常重要。她感到，「可愛」和「柔軟」，都在「性感」的延長線上。雖然難以表達，但是金子老師主張，為了能夠給筆下的角色注入生命、為了能讓觀眾感受到角色的生命力，她想要畫成有躍動感的畫，簡而言之，就是要帶著這是一份「性感的工作」的意識去作畫。

金子老師說，為了能夠讓自己的畫為人所愛，必須向觀眾傳達某種信息。而要讓這種信息傳達到，就必須有包含在「性感」中的躍動感。就像要向對方表達自己的心情需要言辭一樣，通過給畫面增加躍動感，就可以打動觀眾的內心。

話雖如此，要找到必需的言辭，必須得有聰明的頭腦；如果是用畫來表達，則需要高超的畫技。金子老師自認兩方面都不具備，常常感到左右為難。

話題轉到今天的正題。在《怪物彈珠劇場版 前往始源之地》中，金子老師擔任了人設、總作畫監督。總作畫監督掌控作畫全體。這部作品共有約 1500 個鏡頭，按 30～200 個鏡頭分組，交由約 10 位作畫監督修正。而在作畫監督修正後的畫面上再加以修正，就是總作畫監督的工作。

《怪物彈珠》的製作對速度感要求很高，金子老師希望在有限的時間內發揮最大限度的表現。作為一名創作者，對於質量的追求是沒有上限的；而另一方面，工作畢竟有日程限制，如果不擱筆，作品就無法完成。

所以，為了能夠親自參與儘可能多的鏡頭，金子老師採用了和以往不同的手法。她把自己必須全部完成的部分，一半交給了作畫監督們，發揮各位作畫監督自己的風格。金子老師畫好的草圖，交由輔佐的人清稿，最終再由金子老師自己修正。

動畫的四名主人公，是由金子老師將岩元辰郎筆下的形象原案落實成動畫人設。岩元設計的形象非常棒，有許多金子老師不具備的要素，令她自己也感到受教良多。她試圖保留岩元鮮明帥氣的要素的同時，設計成像小孩子的可愛形象。不過由她畫出來之後，角色們都自然會變得圓滾滾的了。

金子老師參加的《花は咲く》和《如果折斷她的旗》等動畫，都採用了一種叫 Edge-High 的技法，在角色臉上打高光的同時不畫陰影。劇場版監督江崎慎平很中意這種技法，於是在《怪物彈珠》劇場版的人設里，也十分注重強調光和影。

另外，金子老師特別提到，色彩設計大西峰代的對比的平衡也非常絕妙。強調光影是監督最初就提出的要求，在加上陰影之後，畫面的立體感更加強烈了。

採訪者恩田雄多和吉田雄彌提出，他們在《怪物彈珠》劇場版中的孩子們身上感受到可愛和柔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金子老師先前提到的「性感」。金子老師對此表示不可思議，主張自己明明沒有什麼性慾。她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她有「性感的工作」這種意識的緣故。能夠讓觀眾感受到這一點，作為作畫也就滿足了。

實際上，金子老師的興趣愛好是收集四十年前的舊書和雜誌。這些書刊上會出現十歲出頭的孩子們的裸體，放到現在是絕對不會被允許的。這令她感到很受衝擊。

當然，金子老師不可能直接去參考這些圖像。但她認為，自己可能是受到了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在筆下了。

金子老師辯解稱，自己不是變態。但是論及人類的根源部分，只要生而為人，誰都會有「自己的性慾規准」。而金子老師只是稍微展露了自己的性慾規准而已。而通過這種方式，金子老師和觀眾的感覺中，就有了共鳴點。因為她自己是依靠本能去畫自己覺得好的東西，所以觀眾的動物的本能也多少會共鳴發生反應。雖然這麼說有些誇張，但是她希望能讓觀眾看過作品之後出現反應、觸動心靈、產生感動。

與此同時，金子老師還認為，色氣有隨躍動感同在的一面。對於無法把角色畫成無機質的自己來說，色氣或許是會一直存在的一個要素。

被問起自己中意的角色時，金子老師表示，畢竟是工作，自己對所有角色一視同仁，不會偏愛個別角色。如果非要說的話，她認為是焰蓮。畢竟畫手對主人公必須投入感情才行。

劇場版中的另一個角色若葉皆實性格天真爛漫，可以做出多種多樣的表情，金子老師感到非常好畫。或許正是如此，她才給這個角色畫出了多樣的表情。另外，她還感受到，人設原案岩元辰郎對這個角色也「有所追求」。

岩元具體追求的是什麼，金子老師也不明白。或許根本沒有什麼追求，只是她的錯覺。然而，既然產生了這種感覺，金子老師就認為，自己必須回應岩元的追求。

而且，金子老師還認為，監督江崎慎平對皆實也格外看重。這種看重，不是直接表達在話語中的，而是在演出中有所述求。所以當作品中出現皆實摔一個屁墩的場景時，金子老師為了響應監督的述求，擅自讓皆實把兩腿分開了。她認為，大家一定都想要看到這一幕。

在《怪物彈珠》劇場版之前，金子老師很少參與遊戲派生動畫的工作，所以接到委託的時候，她感到非常新鮮，不知道是怎樣做出來的，很想參與其中體驗一番。

作為一部作品，在製作劇場版時，《怪物彈珠》已經有了 YouTube 動畫版，角色形象都已經樹立。在製作方面，又有許多金子老師從未接觸過的 3D 動畫師參與。這些都極大地刺激了金子老師的好奇心。

長年身在動畫業界，金子老師感受到了動畫製作環境的變化。在《怪物彈珠》劇場版里，有的作畫監督已經採用了無紙作畫，通過數碼工具修正。動畫中也有數碼作畫的。金子老師自己雖然還在紙上作畫，但數碼作業的分量也增加了。

這樣的片場，在有好處的同時，也有不好的地方。數碼作畫如果不處理好的話，會導致畫出的線條都是一樣的，讓金子老師感到有些寂寞，感到畫出的畫去到了假想的世界。雖然也可以像手描一樣去畫，但是和通過鉛筆、在紙上用手臂的肌肉畫出的線條相比，果然還是會完全不一樣。

而且，以前絕大多數的工作人員都是在公司面對面坐在桌子前工作，但是最近，在同一個工作室里並肩作戰的工作人員似乎也變少了。金子老師在《怪物彈珠》劇場版里，切身感受到了這種價值觀和時代的變化。

在採訪的最後，金子老師向看過《怪物彈珠》劇場版的各位觀眾致以謝意，希望作品能有觸動大家內心的瞬間。對於還沒有看的讀者，不善言辭的金子老師這樣說道：

「我做了很好吃的飯，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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