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人相似：《你的名字》與《牡丹亭》

儒學 05-28

驚人相似：《你的名字》與《牡丹亭》

文 | 李雨軒

《牡丹亭》與《你的名字》

故事的開始是這樣

《牡丹亭》是湯顯祖的戲劇作品，《你的名字》是新海誠的動畫電影，這兩者本不會有什麼聯繫。但如果仔細比較就能發現，它們的深層結構驚人的一致。兩部作品都是雙線並行，主線是男女主的愛情故事，在主線的具體延展過程中，都以故事的緣起、主人公的相遇、戀情最終的實現作為結構中三個重要的節點。

一、從做夢的緣分出發

兩部作品故事的緣起都是夢幻的，不過《牡丹亭》始於兩個確實的夢境，而《你的名字》始於一種類似夢境的超現實。在《牡丹亭》中，男女主之間的故事起於雙向的夢境，首先是柳夢梅夢及杜麗娘，如其自敘：

〔生上〕……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夢。夢到一園，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說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因此改名夢梅，春卿為字。（《言懷》）

柳夢梅的夢不但指向情感，也指向婚姻和功名，而對於柳夢梅而言，這裡的婚姻與其說是情感的結果，毋寧說是與功名相配合的士人文化期待，是傳統社會對士人群體的塑造。

其次是杜麗娘夢及柳夢梅。但杜麗娘何以成夢呢？她帶春香遊園，本為賞春，卻經歷了心情的變化：

〔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合〕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旦〕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長嘆介〕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驚夢》）

我們發現，她由賞春而傷春，復由傷春而傷己。杜麗娘將春光與自己的青春作比，春光無人欣賞，自己的青春也無人憐惜。春光易逝，青春無常，這造成了她內心的痛苦，正是這種痛苦直接誘發了她的夢。「驚夢」不單指杜麗娘從夢中驚醒，更在於她從過去枯寂灰暗、了無生趣的生活狀態中驚覺，她作為一個女性的心理和人格形成了。這個「夢」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性的白日夢」，是其內心隱秘的性渴望的表現，但這種渴望是與人的天性緊密聯繫的，是一種生命的天然，在這裡還促進了她靈性的養成與生命的升華。

沿著「驚夢」這個起點，我們就能理解杜麗娘之「死」。杜麗娘經「驚夢」，在本性上，性由隱秘的渴望變為顯性的訴求；在文化上，婚姻由潛在的參照變為在場的期待。這兩者無時無刻不影響著杜麗娘的生命力量。但夢醒之後，縱使她千方百計地「尋夢」，也難以實現自己強烈的願望。「夢」不能實現，使她產生一種自憐情緒。她的「自戀」，是因為愛己者的空缺，愛己主體的空缺與渴望被愛的訴求、性的空缺與性的渴望、青春的美好與青春必然的消逝，種種因素形成了根本的矛盾，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總體觀之，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故事，緣起於兩人互夢，這確乎是一種命運天定的浪漫。

《你的名字》中三葉和瀧之間故事的緣起，也開始於一場交互的夢幻——兩人的身體交換。身體的交換最初是以夢為意識形式的，兩位主人公醒來時都以為這只是一場夢，他們是在夢中與對方交換了身體；但實際上這種交換髮生於現實，只不過相關記憶會消失。身體的交換本不過是一段奇遇，但主人公之間竟在此過程中生髮出微妙的感情。異性的身體，雖然造成了生活的麻煩，但確又是如此吸引彼此的事物，這裡引力必然導向雙方對異性身體的探索，這種探索既世俗又神聖，既青春又羞澀。但在故事的演進中，異性的身體由好奇驅動下的性探索對象變為需要尊重的性別身份，雙方的獨立主體得到了正視，身體交換成為最神聖的心靈契約。兩人在親密的身體關係中，也為彼此的性格特點和生活方式所打動，對對方產生了感情。

這種感情的自覺需要外在的契機。三葉安排了瀧與奧寺的約會，卻感到輕微的落寞，甚至對著鏡子莫名地流出眼淚，雖然三葉不知道原因，但這是她潛意識裡已對瀧產生感情的證明；之後她去東京尋找瀧，但三年前的瀧不認得彼時的三葉，失落的她雖將頭繩贈予瀧，卻依舊剪去了自己的長髮。瀧則在與奧寺的約會中顯得異常窘迫，以至於連奧寺也有所察覺，道出瀧之前喜歡她而現在卻有了新的喜歡對象的事實。瀧喜歡的是誰呢？毫無疑問是三葉。在那個黃昏，瀧覺察了自己的心意，他撥通三葉的電話，但他們之間相距的三年時光，阻斷了彼此走入現實的可能。

在這兩部作品中，「夢」究竟起著什麼作用呢？簡言之，就是促進心理的成長與人格的形成。對柳夢梅來說，側重的是一種功名的預言，一種文化的訴求；對杜麗娘來說，就是促進她在現實的壓抑中解放自身的性靈，促使她作為女性的意識的覺醒。在《你的名字》中，瀧開始對奧寺的仰慕，是一種青春的懵懂的依戀，而之後他作為男性的人格真正形成了，他對三葉的愛是真正成熟的選擇。三葉亦然，從她對鏡流淚的那一刻起，便已確證了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需要和成長。

二、在神異的情境相遇

夢幻的開場不能帶來直接現實的相遇，男女主必然要通過超越現實的力量來實現邂逅。在《牡丹亭》中，杜麗娘由生入死，化為幽魂，經歷冥判後重遊故地。柳夢梅彼時正寄居於梅花庵，兩人必要於此相遇。一夜，杜麗娘來到柳夢梅房前，偶然發現他就是夢中之人，遂與之結緣，但不敢表露身份；之後，在石道姑的一番折騰下，柳夢梅對杜麗娘產生了懷疑，才迫使杜麗娘決心與之盟誓，並亮明身份：

〔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滿爇。柳夢梅，柳夢梅，南安郡舍，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齊，壽隨香滅，〔旦泣介〕〔生〕怎生吊下淚來？〔旦〕感君情重，不覺淚垂。

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相遇成為可能，就在於杜麗娘能以鬼的形態超越空間的阻隔，更為重要的是超越倫理的阻隔，從而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在《你的名字》中，當瀧與三葉的身體交換停止之後，瀧決定主動去尋找三葉，卻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糸守鎮已在三年前被彗星分裂的隕石摧毀，而三葉也已罹難。於是，瀧來到神社供奉的神體處，喝下了三葉的口嚼酒，藉助神的力量讓時光倒流，並阻止了悲劇的發生。這種力量到底是怎樣產生的呢？三葉的外婆說：

要傾聽繩結的聲音，只有這樣編織，才能讓感情在時間與人與繩結之間流動起來。……就算有形的文字消失了，傳統也不能消失，這就是我們宮水神社重要的使命。……連接繩線是結，連接人與人也是結，時間流動也是結，都是神的力量。我們所做的繩結，也是神的作品，是時間流動的體現。聚集、成型、扭曲、纏繞，時而還原、斷裂，再次連接。這就是結，這就是時間。……無論是水、米，或是酒，進入人的身體與人的靈魂連接，就成為了新的結。

宮水神社所代表的是一個歷史的連續體，她們保留了神的傳統，虔誠地信仰著神，也信仰著時間。口嚼酒正是這種虔誠信仰的物化。

最關鍵的是瀧與三葉的相遇。即使身處同一地點，處在不同時間中的兩人本也無法相遇，除非藉助特殊的時間的力量——黃昏。「黃昏」的古語是「他是誰」，黃昏之時，白天和夜晚和交界，世界的輪廓開始模糊，可能看到非人之物。黃昏的重要意義在於時間交接、界限模糊，這種特點成就了兩人的相遇。而更普遍來說，處在交界處的事物往往會被賦予神異的文化內涵，如時間上的黃昏，或空間上的橋樑。

三、回歸現實來談戀愛

在神異的場合相遇雖然是戀情發展的重要節點，但談戀愛仍必須回到現實中來。在《牡丹亭》中，杜麗娘為鬼時與柳夢梅已有盟誓，但回生之後面對柳夢梅的求婚，卻又猶豫。請看：

〔生〕姐姐，俺地窟里扶卿做玉真。〔旦〕重生勝過父娘親。〔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懵騰還自少精神。……〔旦〕秀才可記的古書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日前雖不是鑽穴相窺，早則鑽墳而入了。小姐今日又會起書來。〔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婚走》）

杜麗娘為鬼時固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與柳夢梅幽會，並相與盟誓，但在回生之後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顯示出現實世界的倫理文化對她的塑造和影響。這是她遭遇的第一重障礙，來自她自己也較易消解。在陳最良即將發現事情真相時，在石道姑的建議下，兩人還是拜了天地，這是兩人在現實中結合的重要環節。第二重障礙來自她的父親杜寶，杜寶對女兒由生入死的超現實表示拒絕，還對女兒沒有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自主婚配表示質疑：他不相信女兒能夠還陽，以為她是「花妖狐媚」；還堅信女兒「便死葬向水口廉貞，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現實世界的帝王也發出了這種質疑，卻由冥府的判決給出回應。在杜麗娘的描述中，兩個世界融為一體，鬼神世界的判決恰恰對現實世界發生作用，因此杜麗娘與柳夢梅之間命定的情緣終於得到了世俗的承認。在杜麗娘辨明自己身份後，由皇帝降旨「父子夫妻相認，歸第成親」（《圓駕》），皇權壓過了父權，賦予了兩人戀情合法性最高的世俗認可。

在《你的名字》中，當三葉在瀧的幫助下真的改變了歷史後，兩人卻忘記了彼此；雖然在兩人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涌動著渴望達到的終點。三葉之後去往東京生活，現實原因在於：一方面糸守鎮已經被毀，另一方面她內心深處始終涌動著對大都市的憧憬。終於有一天，他們在交錯的兩趟列車中一眼就認出了彼此，確信對方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之人。雖然兩人忘記了那段只屬於神的歷史，但是他們帶著之前早已積澱深厚、滲入靈魂的感情，從名字開始重新結識，仍在現實中最終相戀。

兩部作品中的男女主都處在成長的關鍵轉折點上，並且本不能在現實中相遇，「夢」不但促進他們心理的成長和人格的形成，還使得他們超越世俗的時空、生死、倫理等種種限制，實現了浪漫而神異的邂逅。由夢而始、成於現實的敘事不但給接受者一種安慰，還從根本上展現了幻夢的本質。從兩部作品中歸納一個文化人類學的普遍命題，可以說：雖然表現形式各異，但「夢」總是具有深層的心理功能，它是一種實現人的力量。

作者簡介

李雨軒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2014級本科生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