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刀上的玫瑰(九)
鑼鼓驚天,銃聲震耳,元宵節的社火耍起來了。規規整整的彩旗隊,五彩斑斕的花桿隊,搖搖擺擺的高蹺隊浩浩蕩蕩從大隊門口出發了。秧歌隊的大媽們扭的熱火朝天,造型各異的大頭娃娃在圍觀的人群中穿梭,誰家小孩在「信子」上哇哇大哭,社火尾子走來了搽脂抹粉的老漢,擠眉弄眼和周圍的村民戲謔打鬧,逗得人們開懷大笑。全村老老少少都沉浸在這喜慶的節日里,歡騰雀躍,唯有桃子微笑的面孔下掩藏著鬱鬱寡歡的空落。
強子的被褥已經拆洗過,太陽下曬的暖烘烘,正安安靜靜的等待被裝進蛇皮袋子里。換洗的衣物,毛巾牙刷刮鬍刀,感冒拉肚子止疼葯······桃子一一分類裝好,她裝一件,楞半天神,眼淚撲簌簌的掉在上面,再裝一件,又是幾顆淚珠滾落下來。強子這幾天夜夜和朋友聚會喝酒,根本無暇顧及桃子紅紅的眼睛,桃子連和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越發的傷感。
吃了今晚的元宵,強子就要踏上打工的征程了。本來可以遲走幾天,可是浩天要送外甥上學,強子為了搭順車,只得明天就走。再說耽誤一天就是一百塊錢,結婚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人家浩天幾萬,要趕緊掙錢補這個大窟窿。強子一直在浩天的建築公司幹活,這位發小對強子真不錯,不僅工資開的比別人多,大事小事只要強子開口,無不應承,就上次婚車的事強子是感激零涕,前幾天在酒桌上強子拍著浩天的肩膀說:「伙這輩子交了你這樣的朋友值了,以後有用的上伙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浩天端起酒杯,微微一笑:「喝酒,少說閑話」。
元宵晚會上董卿笑意盈盈的向觀眾揮手說明年再見時,家家戶戶最後一串鞭炮也在空中響起,煙花散盡,一切即將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行。離別的夜晚,桃子期待著溫情,纏綿,貼心的話,絮叨的叮嚀。可是強子只是氣喘吁吁的在她身上做完俯卧撐就倒頭呼呼大睡,留給桃子一座牆一樣的脊背。
桃子還在廚房洗碗,門外的車喇叭聲長鳴不停,強子高喊「走了」,桃子來不及在圍裙上擦乾手,就匆忙攆出去,強子已經坐上車了。「走了,回吧」,強子探出頭來擺擺手。
車窗搖起,桃子看不見裡面的人影,急的臉都紅了,公公婆婆在旁邊,她又不好意思再叫,憋了一肚子的話一句也沒來得及說。車緩緩開走,桃子的心也跟著走了。她無精打採的重新回到廚房,把洗過的碗又洗了一遍,把蒸饃用的大鍋篦子籠圈齊齊洗了一遍,把廚房裡能洗的東西都洗了一遍。她回到屋裡把強子換下的衣服拿出去也洗了,春寒料峭,帶有冰溜子的水刺的她的手通紅透亮,她卻渾然不覺。晾曬好衣服,她又開始和面,細長的韭葉面澆上蔥花辣子,香氣四濺,桃子吃的索然無味。吃過飯,桃子又去表嬸家給表嬸即將過滿月的外孫鉤織了一雙小毛鞋,一直到天麻子眼才回來。她燒了開水送到公婆屋裡,又問還喝湯不,都說飽著呢。桃子給爐子窯里放了一個饃,說一會餓了吃點,又隨便閑聊了幾句,便回自己屋了。
當她回到屋裡,坐在空蕩蕩的床上,聞到瀰漫其中的強子的氣味,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好長時間神情恍惚,不知道該幹什麼。她在方寸小屋裡亂轉,一會打開衣櫃,向裡面探頭,一會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在裡面亂翻,後來她看見遙控器,便打開電視重新坐在床邊,翻遍所有的頻道,卻不知道看什麼好,電視里晃動的人影逐漸模糊,她的眼淚先是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後來就是洶湧澎湃的噴出,她高聳的胸脯在嗚咽聲中憂傷的顫動起伏,渴求有一雙溫暖的手來撫平,迎接的卻是冰冷的空氣。終於回歸平靜,她才想起應該打個電話,又想長途,強子肯定嫌浪費,就發了個簡訊問到沒有,住宿安排好沒有?強子回復「到了,好了」,再沒有聲響,她也不知道該再問什麼,只好鑽進被窩,把頭蒙在被子里,眼前一片黑暗,猶如落入了無底深淵。
忙碌的日子裡思念也就變得可有可無。一陣春風,澇池的水化開了,地里的凍土逐漸鬆散,葡萄園開始新一輪的醞釀。刨開埋了一冬的枝條,先讓他們舒展舒展,然後絞鐵絲,支杆,準備重新架起蓬勃的生命。等到嫩黃的葉子抽出,又要施肥,噴葯,還要小心翼翼防止春寒來襲。桃子像個陀螺緊張的旋轉在灶台豬圈雞窩田間地頭,除了幹活還是幹活,沒有一絲喘息。唯一放鬆的時刻是收電費的那幾天,村裡廣播會播放幾首流行歌曲,桃子心裡也跟著哼哼,臉上不經意間浮現出一種冷酷的妖艷。連續幾天的歌聲讓桃子疲乏的身體得到些許的安慰。
當桃子在地里扭著鐵絲盼望再次聽到歌聲時,廣播卻不響了,收電費結束了,桃子多少有點失落。下午時分,廣播又再次響起:「賈東星,趕緊交電費」,一連喊了五遍。
「娃他大,賈東星是誰,我咋么聽過這人?」桃子婆婆直起身問。
「狗子,你當是誰」,強子爸連眼皮都沒抬,繼續幹活。
「唉,還叫個東星,我看災星還差不多。」
沒有人記得狗子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賈東星。狗子的名字特別有紀念意義,生狗子那年,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發射成功,那個年代,人人吃不飽,大家惦記的都是如何從土裡多刨點吃的,沒有幾個人知道衛星是幹什麼用的,狗子的爺爺也不知道。不過狗子的爺爺是老革命,他必須關注。於是他給村裡人講毛主席他老人家讓一顆星星唱東方紅,將來毛主席會讓我們坐上飛機到星星上去,等我孫子長大了就去星星上唱東方紅。狗子爺爺摸著咕咕叫的肚子,揮舞著手裡的拐杖,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使勁咽唾沫,眾人也跟著咽唾沫。
賈東星,這個名字回蕩在空曠的田間,久久不能散去,桃子記下了這個名字。
狗子拖著一雙髒兮兮的棉拖鞋,背著手在無人的巷子里溜達,春耕時節,沒有閑人。
「東星哥,你轉里」。
狗子冷不丁嚇一跳,回頭看見下地回來的桃子,再四處瞅瞅,沒人,叫誰呢?
「東星哥,還么吃晌午飯吧」,狗子看見桃子對著自己微笑,突然清醒,這是他的名字,多少年沒人叫過了,他自己都忘了,這小妮子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的眼睛裡有些潮濕。
「還沒呢,你地里才回來?」狗子捋了捋雜草一樣的頭髮,慌張,局促。
「嗯,我先回去揍飯切,你忙啊!」
桃子輕盈的從狗子面前飄過,一股泥土和青草味的清香。狗子獃獃的看著桃子遠去,想著他能忙什麼呢,無非是馬石台上晒晒太陽,巷子里胡轉悠轉悠,碰見哪個騷婆娘調戲調戲。他家幾畝地都荒了好多年,除了每年清明上墳從沒去過。他是不屑於扛著鋤頭到地里去的,一年四季面朝黃土背朝天能弄幾個錢,再說他認為自己是干大事的人,怎麼可能把自己埋沒在泥土裡呢?
狗子的確干過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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