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這顆星球，知道你內心深處的秘密

第185夜拍攝現場

索拉里斯星（一）

比外星人更可怕的是外星

本文節選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85夜

如果我們找不到外星人，可能是因為我們對外星生命的理解，都以為他們是人。

——梁文道

出問題的就是星球本身

在未來的某一天，人類的技術已經進展到一個相當驚人的地步。

有這麼一個人，他是一個心理學家，叫凱爾文。他身負任務，就是要到另一個星球上面，那個星球叫索拉里斯星。那個星球的上方懸浮著這麼一個離地表只有五六百里左右的一個太空站，他要到那兒去。

於是，我們一開頭就看到這個凱爾文坐在一個火箭里，到了那個太空站，到那個太空站的過程裡面，他就已經發現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為什麼呼叫了半天，這個太空站只有機器人在跟他應答，說你把這個火箭登陸艇停在什麼地方，你怎麼進來，沿什麼地方走。

平常要是地球上來了這麼一個人，來到太空站，每個太空站的人都會很歡呼鼓舞，裡面的學者科學家一起出來迎接的，但是沒有。

然後他走進這個太空站，發現這個太空站怎麼又臟又亂，地上還帶一點血跡，太奇怪了。他去找人，一找就找到了這個太空站裡面一個專家，那是研究控制論的，叫斯諾特，跟他聊：「怎麼回事？」。

然後這個斯諾特是前言不對後語，像是精神錯亂一樣，一直問他：「你是誰，你是誰，你不可能真的是凱爾文。」這怎麼回事？然後好不容易最後才搞懂了，原來這個太空站之前的站長——吉拜里安前幾天剛死。

「怎麼死的呢？」

「可能是自殺。」

「怎麼回事呢？他在哪兒，他遺體呢？」

「你先別看，在上頭冷凍庫。」

「但你們這個太空站有三個人，還有一個物理學家呢，薩托琉斯他在哪兒？」

「他在樓上的實驗室。」

「我去找他去。」

「你別找他，他把自己反鎖起來，他不會出來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你先洗個澡、吃個東西再說吧。」

接下來我們就看到了一幕又一幕非常刺激、緊張、恐怖的情節。我剛剛講的這段故事，就是科幻小說史上赫赫有名的經典《索拉里斯星》的開頭。它之所以是經典，那就是因為它非一般。

在《索拉里斯星》這部非常傳奇的、在全球都很受尊重、很暢銷的科幻小說裡面，真正的主角不是我們剛才說的那個凱爾文，那個太空人。而是什麼？就是索拉里斯星，不是什麼神秘的生物在殺人、在讓人精神錯亂，不，這裡面真正讓人出問題、出狀況的，就是這個星球本身。

索拉里斯星最奇特的秘密

這個星球是個什麼樣的星球呢？根據這個小說的說法，是在我們這個所謂的人類男主角——凱爾文他出生前一個世紀左右，科學家們發現了索拉里斯星。

這個索拉里斯星大家本來沒有太在意它，它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它屬於一個有兩個恆星的星系，也就是說它的公轉是繞著兩個太陽的。那麼一般而言，如果一個有雙恆星的星系裡面的行星它的軌道一定是不穩定的，如果它穩定下去走的話，它遲早因為兩顆恆星的引力都那麼大的話，它會被其中一個太陽吸走，然後投入烈焰之中，焚毀消失。

可是後來科學家覺得奇怪，他們後來終於注意到，這個行星跟一般行星不一樣。這個行星沒按照科學模型推算出來的那樣的軌道來運行，它是會走著走著自己改變軌道。它這個一改變軌道，就使得它永遠不會出現剛才說的那個可怕情況。它總是能夠維持一個安全的、跟這兩個太陽之間的關係，於是科學家就對它產生興趣了。

原來科學家不太在意它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個年代人類的科技進展已經非常快，我們首先關注的不再是找到一個什麼新的星球了，而是這個星球上有沒有生命。那麼像剛才我形容的這麼一個擁有兩顆恆星的星系裡面的行星，是不可能有生命的。

但是，既然這顆行星它的運作方式跟人家不一樣，它的軌道的運行方式很古怪，彷彿懂得自我調整，科學家就開始去探險。然後一去之後就發現，這個星球幾乎整個表面——除了少數地區之外，都被海洋覆蓋著。

有海洋覆蓋的星球是不是表示這裡就能夠有生命呢？於是就開始去探索，大家一去探索就發現很奇特的事情。這個事情是：這個海啊原來不是真的海，它是一種膠狀物。這種膠狀物它有波浪、它有波濤起伏、它有種種海的特徵，但你仔細摸它，你一下去就會發現，它不是海。它的那個運動方式，彷彿有一種自己的規律，或者說是不規律。

那麼你要去探測它嗎？可以。我們用一些儀器探下去那個海，比如說看看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回應，結果發現這個海洋是會回應人類傳出的某些訊號的。只不過每一次的回應都不一樣，有時候是密集的噪音，有時候是有規律的，彷彿在回答給你電碼一樣。那是否表示海底下有高等智慧跟生命呢？找不到。然後你最後發現，這個海洋這種膠狀物本身，好像就是一種生物。

但是你把它拿起來化驗，裡面沒有任何細胞，它彷彿是一個蛋白質構成的有機物質，這個沒錯。整個海洋就是一個有機物質，但是沒有細胞在裡面。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再後來科學家發現：神了，你弄一個儀器下去，沒多久這個海裡面會浮出一個跟你這個儀器一模一樣的東西，只不過是被這個海水的膠狀物構成的，像3D列印一樣出來。

這肯定是具有極高等的智慧的生命在這裡頭。然後再看看這個海裡面，原來裡面有一種東西，我們叫作長條筋，那個長條筋是什麼呢？高空看下去像一條很長很長的蟒蛇。往裡頭再看，貼近海面就發現，那是一根非常粗大的，比一般我們看到地下輸水管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像隧道一樣巨大的管狀物，長條形，從海的這一邊不曉得延伸到哪裡去，然後它是會運動的。

那麼，是不是這個東西就是構成海洋生命的秘密呢？還不只是這樣，因為你後來大家還會發現，這個海裡面會產生很奇怪的東西，飛出來，像有翅膀的翼龍一樣。然後這個海會圍著一些小島，這個島上面有時候你會看到有幾頭像海豹的動物，在那兒懶洋洋地趴著，游向海中，它們全都是這個膠狀物構成的。

這個膠狀物它還會塑造出各種各樣的形狀，有時候浮出來、有時候在海面、有時候人們開著一個船下去想要探索，甚至船衝下去之後，這個海會自動地躲避開來，它不會願意跟你接觸。有時候你跟它做一個動作，海裡面伸出一隻手來跟你做相同的動作。但是過了幾回，這個海彷彿又厭倦了一樣。請注意這是覆蓋整個星球、廣大無邊的海洋，都是這樣。

終於，科學家們得出一個結論：這個索拉里斯星上面的生命，就是這個所謂的海洋本身，而這個海洋本身，就是這裡面最奇特的秘密。

主角是一顆星球

《索拉里斯星》這本書之所以叫《索拉里斯星》，那就是因為它真正的主角是這麼一顆星球。而這個太空站它懸浮在這個星球的上面，它不能不受到這個星球的影響。

比如說，這個星球有兩個太陽，一個是紅的，一個是藍的。這個紅的太陽，當它要太陽西下的時候，整個海平面會燃起像火焰一般的赤色光芒。這個光線會照進這個太空站裡面，然後你如果不趕快下遮光簾，或者它沒有自動下遮光簾的話，你皮膚會灼傷。

然後隔了一兩個小時之後，藍色的太陽起來了，整個太空站內部會照著一股藍色的、邊緣帶著銀白色的光芒。整個太空站內部一天到晚就是兩種光線在照射，然後整個太空站裡面是一種幽閉的環境，整個太空站裡面還瀰漫著一種很奇怪的、你說不出來有什麼東西在這兒、但你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尤其是在藍太陽當空或者西沉的時分，「對稱錐」爆發產生的光影效果才最震撼人心。那水晶球每時每刻都在變大，恍若另一顆星球從索拉里斯體內噴薄而出。及至那閃亮的球體剛剛脫離孕育它的大海，從它的頂部就開始向下裂開，但球體並不就此分散，而是像花蕾一樣裂成許多花瓣。

研究者給這一隻持續數秒的現象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花苞綻放階段」。接著，聳入雲天的拱形瓣膜翻轉過來，向內收攏，迅速形成一個敦實的圓筒，圓筒裡邊發生的萬千變化從外面就不得一見了。

由哈馬雷率領的一支七十人的考察隊，首次向人類揭開了圓筒內部的秘密。在那裡，通過一系列規模宏大的多晶體結晶過程，一根擎天巨柱巍然矗立起來。這根巨柱有時候也被稱為「脊椎骨」，對這一叫法我本人並不敢苟同。

在初始階段，中央巨柱周圍數公里內無數的腔洞不停噴射出液體柱，支撐脊椎骨，那液體類似稀釋過的膠體。在這一過程中，巨柱持續不斷地發出低沉的悶響，周圍則有無數雪白的泡沫紛飛。

之後，由中心至外圍，那鏡面般的海上平台開始旋轉，其複雜程度難以形容，在平台上面，從那些腔洞中噴射出的粘稠物質層層累積，逐漸凝固成一根根晃動的觸角，與此同時，這些觸角成群結隊地全力湧向中央巨柱所在的位置，感覺像嬰兒鼓氣的腮，只是其成長速度要快過一千倍。

索拉里斯星的這座海洋裡面，它浮現出來種種讓科學家們搞不懂的秘密之一，最驚人的秘密就是這段，所謂的對錐體，這麼一個巨大的、彷彿程式一般的構造物，就在海裡面莫名其妙出現，而且演變出人類所知道的幾何學、多維幾何裡面各種各樣的形狀，彷彿在人類面前演示一遍物理學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法則似的。

不可思議的訪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個海要做這些事呢？但是現在我們的主角，他在探索這個海洋的秘密之餘，還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的命運。因為我們看到這個克里斯·凱爾文，他在這本書裡面，他接下來遇到的事情，會比剛才看到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議。

他來到了這個太空站，他發現了這裡面的人都不對勁，發現整個太空站裡面的環境很凌亂，彷彿有人打鬥過一樣。他一直在問這個唯一願意跟他說話的斯諾特，這是怎麼回事？但是這個斯諾特說話瘋瘋癲癲，難以理解。

終於有一天他懂了，他剛剛睡醒，發現房間裡面站了一個人。這人是誰呢？一看是個女孩，一個19歲的美貌女孩，那個不就是哈瑞嗎？十年前自殺死去，使我從此悔恨一生的我的太太呀。怎麼回事？

然後這個哈瑞還走過來跟他聊天、愛撫他，彷彿跟他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所以他很肯定，凱爾文很肯定，我在做夢。但是這個夢太真實了，於是他拿起一把有尖錐的物體，割向自己的大腿。流血了，這不是夢。那這是鬼嗎？要跟他聊天。

這個哈瑞是有體溫的。她皮膚上面、手背上面，以前年輕的時候種痘的那個痕迹還在。真的是她，但是你跟她說話，你覺得這不是一個真人，她說話的腔調、語氣有一點古怪。但是慢慢說著說著她越來越像一個活人，真的就跟當年的哈瑞一樣。我們過去有過的記憶她都記得，甚至連前兩三年，她早已經死去了、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竟然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覺得太可怕了，於是他就想辦法把自己關起來，或者把這個女的關起來。沒想到一把這個哈瑞，所謂像哈瑞的這個人形物體關到洗手間的時候，整個洗手間是忽然之間爆破一樣，關不住她，她就出來了，她這麼力大無窮。

但是這個哈瑞在痛哭，她手上都流血了。

「克里斯！」他叫凱爾文。「你為什麼可以這樣子離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對我？」

他問哈瑞你到底是誰，你怎麼來的。

「我是哈瑞啊，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來。我一醒過來就在這兒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到底在哪裡啊？」

「我們在太空站。」

「我們為什麼會在太空站？」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在太空站，我知道我怎麼會在太空站。」

這個時候他再去找斯諾特，斯諾特就說：「你總算遇到了那些訪客了吧。」

整個小說就開始步入高潮了。

它知道你內心深處的秘密

原來在這個太空站裡面的每一個人都遇到了一個訪客，這個訪客，他是每一個人心裏面最記掛的、最讓他不捨得或者最讓他覺得內疚的一個人的形象。他就會忽然之間出現在你眼前，而且一直跟著你，絕對不可以丟下你就走。他是不用睡覺的，他就大半夜都清醒地躺在你旁邊，或者坐在你身邊。

而他們怎麼處理這些訪客呢，有各種方法：比如說把他運到一個太空艙，把他送上太空。但沒多久他又會出現在身邊，怎麼樣都弄不掉，彷彿像是殺不死一樣。然後，終於這個太空站裡面，另外一個不肯跑出來的薩托琉斯（出來了），三個人坐在一起聊。原來三個人都有自己的訪客，而這些訪客都被他們用別的方法先擋開，他們自己在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辦。

他們下了一個結論，這個結論就是：所謂的訪客，就是我們太空站下面，窗外看去一望無際的大海造出來的另一個生物。這個生物怎麼看都像是人，但是你仔細檢查，你會發現它不是人。比如說你拿它的血液來，在電子顯微鏡下面放大到極限，你會發現很驚人的事情，什麼事情呢？

它有血小板、有細胞，再分解下去的話，我們人類的所有的物質，你可以發現到最後一定是原子是不是？沒有，它沒有原子。那是什麼？是一些細小到電子顯微鏡都看不到的東西，那是中微子。但中微子構成的物質不可能有這麼穩定的形態呀，它是怎麼造成的？這個海洋是怎麼回事？

而且為什麼這個海洋彷彿知道我的記憶，彷彿知道我心裏面最深的秘密？你像這個凱爾文，他一生最內疚的就是他害得他老婆自殺了。為什麼它知道這些，然後把自己心裏面、潛意識裡面，最記掛、我最割捨不得、最讓我痛苦的東西把它做出來，放在我眼前，這到底在幹什麼？這個海想做什麼？

塔科夫斯基將《索拉里斯星》改編成電影《飛向太空》的海報

而你跟這個人聊天，你發現聊下去，她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她真把自己當成是那個曾經在世的那個活人。終於這個哈瑞跟凱爾文，兩個人日漸相處，開始繼續聊下去的時候，這個哈瑞慢慢認識到：原來我不是真的哈瑞，我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我是被外面這個海洋造出來放到這兒的。那我該怎麼辦？我到底是誰？

她彷彿一下子有了自我意識，她清楚了自己是誰，她很痛苦，她很傷心，因為她就深深地不知道為什麼愛著這個凱爾文。而這個凱爾文呢，此時此刻，也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所謂的哈瑞。也就是以他死去前妻的樣貌出現的，這個你不知道叫人還是叫什麼的物體，你愛上了她，那這時候該怎麼辦？

到了最後，他們三個人終於用了一個方法，使得這些訪客從此消失。但是他又是那麼地依依不捨。

一顆星球，無數種詮釋

剛才我說的這一整大段故事，就是我手上這本斯塔尼斯瓦夫·萊姆——波蘭的不世出的小說大師、科幻大師、未來學家、很古怪的哲學家，他的不朽名著，它的主要情節。這部書為什麼受到那麼大的歡迎，在全世界四十一種語言裡面，賣出了超過五千五百萬冊。

斯塔尼斯瓦夫·萊姆

為什麼？不是因為它的情節特別讓人覺得扣人心弦、追舍不去，而是因為，裡面甚至有大量讓人覺得奇異的、要費腦子的推論。

它推動情節的方法，常常是長篇的一些論述，科學的討論，哲學的思考。裡面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個密閉的太空站裡面，那個太空站裡面充滿了孤絕隔離的氣氛，那種氣氛、那種哲學思考，使得大家割捨不掉它。

然而這部書更了不起的是，它引來了無數的詮釋，關於這部書，有的人把它想像成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愛情故事。

2002年的時候，美國的導演蘇德伯格就找了喬治·克魯尼當主角，演這個凱爾文，把這個戲演了一遍。演出來基本上就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悲劇性的愛情故事。但是在前蘇聯大導演、不世出的詩人型的導演——塔可夫斯基的手中，這個故事就變成了關於人類命運、人類孤獨的一則沉思。

喬治-克魯尼主演的科幻電影《索拉里斯星》

但是，在原來這個小說裡面，你仔細看，你會發現它還可以招惹來種種不同的詮釋。比如說什麼叫作意識，一個被虛構出來、被創造出來的這麼一個人狀物，她能夠擁有自己的意識嗎？那麼她有意識了、她能愛人了，那她是個人嗎？

也有人從倫理角度來探討，也有人從哲學角度來探討，各種角度你都發現這個小說是解得通的，同時又說不盡的。那麼到底這本小說它要告訴我們什麼？為什麼這本書會讓大家覺得那麼著迷，總是想辦法要給它各種各樣的詮解，而它，地位已經不只是一本科幻小說了，甚至被認為是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傑作之一呢？我們下次跟大家分析。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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