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電影面前，《五十度灰》就是小兒科

一、

虐戀是怎麼誕生的？

福柯認為，虐戀出現於18世紀末，「sadomasochism」一詞最早是由性學家艾賓創造的，他將虐戀分為施虐傾向(sadism) 與受虐傾向(masochism) 這兩個概念引進學術界。

中國出現「虐戀」一詞，實際上是社會學家潘光旦先生提出的，這一譯法為李銀河讚賞，因為其譯法表達出虐戀一詞的深層含義——「這種傾向與人類的戀愛行為有關，而不僅僅是施虐和受虐活動。」

李銀河在自傳《人間采蜜記》中描述第一次自覺的虐戀，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她和一群知識青年「聯動」下鄉，被抓後押送回京，見到同車一個名叫「江山」的男青年，他長得很英俊，不知道是由於被綁的疼痛還是精神的屈辱，他緊緊抿著嘴唇，一滴淚水掛在臉頰上。

年輕的李老師心中升騰起一種不知名的快感，直到後來她才明白：「我從江山的身上感覺到的是性感，他那被凌辱的痛苦形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成為我後來常常出現的性幻想形象之一。」

虐戀本身是西方舶來的「概念」。小說《金瓶梅》中雖有鞭打、捆綁，甚至飲尿的描寫，但並未出現某個「詞語」用以概括指稱此類癖好。相反如同性戀，古時倒有「男風」、「南風」等辭彙。

中國沒有「虐戀」史，同屬於「東方」的日本也沒有。但有意思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噴涌的「粉紅映畫」情色電影風潮中，卻橫空出現了一個「SM女王」谷奈緒美，紅遍島國。

谷奈緒美紅到什麼程度？在Jasper Sharp所寫的《日本成人映畫全史》一書的封面上，就是一張谷奈緒美的經典劇照：古裝扮相的谷奈緒美赤身裸體被繩縛綁著，單腿跪在榻榻米上，一件和服斜搭在肩頭，頭髮凌亂，嘴角還帶著一點血漬，她低眉垂眼，臉上似是屈辱又似是力竭。

二、

谷奈緒美是日本福岡人，出生於1948年10月20日，天秤女，典型出產明星的星座。

18歲那年，谷奈緒美搬去東京生活。1967年，她出演了第一部情色電影《特別》，是擅長拍攝痴漢題材的導演關孝二的作品。她在其中扮演一個中國人的女朋友。

之後是《奴隷未亡人》（奴隸未亡人），渡邊護執導。兩部作品都是情色電影，但都不是明確的虐戀電影。谷奈緒美那些標誌性的繩縛、羞辱等特色，還尚未出現，她當時就和粉紅映畫大潮中的那些鶯鶯燕燕一樣，無非用身體謀一個角色。

直到1974年，谷奈緒美出演了大名鼎鼎的《花と蛇》（花與蛇），終於登上了「SM女王」的寶座。《花與蛇》是日本著名的虐戀小說，作者是団鬼六，有「sm官能小說第一人」之稱。自1961年在虐戀雜誌《奇譚クラブ》上連載，該小說就一舉成名，受讀者追捧，直到1975年9月才告完結。

《花與蛇》原著小說中幾乎涵蓋了虐戀的各種招式，而電影化的《花與蛇》也連番推出續篇或重拍。其中比較經典的是日活電影公司在《花與蛇》成功之後，又推出了地獄篇、飼育篇、白衣繩奴隸、究極繩調教四個續篇；而東映公司在2004年重拍的，由石井隆執導、杉本彩主演的《花與蛇》儘管和小說以及1974年的電影完全不同，但又一次引發轟動，東映也接連推出了三個續篇。

1967年，演完兩部影片的谷奈緒美不滿20歲，日活似乎在她身上發現了適合虐戀的潛質，遊說她出演此類影片，谷奈緒美一直拒絕。事實上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未來竟然會因虐戀角色而走紅，就像她的藝名，是來自谷崎潤一郎的「谷」，和其小說《痴人之愛》女主角「Naomi」的結合。小說中「Naomi」並非受虐者，她反而高高在上，從精神和肉體上虐著她的主人。

要說服小說作者団鬼六同意電影化自己的小說也很難，導演小沼勝和編劇田中陽造訪団鬼六，一起開會溝通改編細節，其間突然停電，団鬼六招呼人點了根蠟燭。就在此時，谷奈緒美出現了，穿著件傳統和服，在燭火的輝映中，有一種別樣的瑰麗美感，在場的三人都看呆了，小沼勝不禁讚歎：「這就是団鬼六的戲劇——他作品的風格啊。」

電影《花與蛇》的故事比較複雜，男主角片桐誠在幼年時撞見了其母和黑人交歡的情景，於是開槍射殺了黑人，從此留下心理創傷，為不舉而困擾。他母親美代是一位媽媽桑，片桐誠從小在母親工作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後對被繩縛女性身體充滿憧憬。

片桐誠的老闆遠山千造苦於無法馴服谷奈緒美扮演的高傲妻子靜子，試圖讓誠替他完成，於是用迷藥迷暈了靜子送去。一場虐戀大戲開場，誠花樣百出，在一次次調教中愛上了靜子，欲罷不能。而對於靜子來說，被施虐的她幽幽一笑，男人是很可愛的。看似被繩縛調教的她，實際上也同樣在調教這些男人。

有觀眾從影片中解讀出了政治隱喻。男主誠的不舉和心理創傷，代表了戰後日本政府一直受到美國的管制和過去帝國主義陰影的困擾，並試圖通過靜子——民主、自由、市場主義，而重獲新生。

姑且不論如此解讀是否正確，但有一點可以驗證，這部《花與蛇》推出後觀眾一片嘩然，有沉浸於感官刺激的，有對劇情本身感興趣的，也有對谷奈緒美被縛肉體痴迷的。小沼勝談到拍攝往事時曾說：「谷奈緒美相當敬業，在創作拍攝中她會為劇本而爭論，但當日活公司下了決定後，她就再無任何問題，完全遵照自己的承諾去演。」

《花與蛇》大獲成功，日活急著推出續篇，但団鬼六認定了小沼勝和谷奈緒美組合才是他小說最完美的體現。所以後來団鬼六小說改編的許多影片，如《団鬼六：繩化粧》（団鬼六縄化粧）、《團鬼六：幻想夫人繪圖》等等影片，都是由谷奈緒美主演。

三、

谷奈緒美的長相併不算漂亮。她既不艷麗，也不清秀，難以定義，但也可能是因為演過太多虐戀影片，當人們試圖回憶她的長相時，通常能喚起的記憶，多是被繩縛的肉體，而面容則一片模糊。

即使演出最後一部電影時，谷奈緒美依舊30歲未滿，可她給觀眾的印象，多是美婦、夫人、母親一類。這種成熟的媽媽臉，可能勾起了人類基因中弒父娶母的記憶，讓向她施虐更像是在向「母親」、「人妻」施虐，加重了不倫的程度而獲得羞辱的快感。

如《面具下的日本人》一書的作者著名歷史文化學者Ian Buruma所描述的，谷奈緒美是「野蠻和母性的組合體」。

據說谷奈緒美從不去海灘，也盡量避免日晒，她相當重視自己的身體，努力保持白皙。她曾寫過自己榮膺sm女王的秘訣：「女人的裸體是重要的，但它不僅為了滿足觀眾的視覺感官，而更為了展現情緒。我努力保持我的身體，為了達到最完美效果。」小沼勝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稱讚她敬業的保養：「從影至退休，她乳頭的顏色從未改變。」

谷奈緒美在「sm女王」的冠冕下，演了七十部左右的電影。她幾乎與日本所有的情色電影導演都有過合作，比如小沼勝，除了《花與蛇》之外，還合作了《供品夫人》（生贄夫人）、《花蕊紋身》（花芯の刺青）。又比如藤井克彥、神代辰巳、石井輝男、小原宏裕、西村昭五郎等等。

由於這些影片，谷奈緒美甚至紅到了美國，出現在1968年12月刊的《花花公子》上，被命名為「東方女孩」。1972年，谷奈緒美還親自導演了兩部団鬼六故事改編的電影，以她的方式來強調捆綁和酷刑；而她也因為演技出色，在1979年獲得過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女演員提名。

奈緒美為什麼能夠在情色電影界一枝獨秀，受到如此多導演和觀眾的歡迎。除了她的身體條件、敬業精神外，就是演技。她被施虐時，臉上會浮現出一種難以定義的神情，並非簡單的驚慌、屈辱，而是矛盾混沌、無法解釋的，好似極度痛苦下油然而生的狂喜。

很多人評價說，往往女演員在表現性快樂時，面部表情因為太浮誇而引起觀眾發笑。但這點在谷奈緒美身上不會發生，在她看來，女演員的責任是激發觀眾，她每一次出演虐戀戲之前，都會和導演討論並精心設計。她熱衷於將自身放置於殘酷的懲罰中，曾讓導演神代辰巳直呼：「谷奈緒美就像一隻怪物。」

作家團鬼六，2011年逝世

這種對於虐戀的詮釋和表達，實際上也有別於西方，而是一種東方所創造的風格。如果說虐戀離不開三個關鍵詞：懲罰，限制和羞辱，那東方式的虐戀，就如團鬼六所推崇的，是離開懲罰的血腥元素，而圍繞著羞辱展開。

「我所理解的虐戀是一種扭曲的性慾，一種性愛迷失。它來源於男性對性愛的幻想當中。幻想著看見美麗的女人那面帶羞恥的神情，所以我的風格總是浪漫，唯美帶有頹靡氣息的。」

1979年，谷奈緒美出演完最後一部影片就宣告息影，為了慶祝退休，她還發行了一張唱片《悶えの部屋》。之後的數年，有傳說她結婚嫁人後又離婚，有傳說她在熊本開了一家茶店，也有傳聞，上世紀90年代她的電影莫名其妙在美國風靡後，許多雜誌邀約採訪她，而她則批評美國觀眾政治不正確，僅僅貪戀觀看她的肉體，忘卻了肉體背後的更深層東西。

這些傳聞如同風中的言語，隨風消逝，我們唯一能夠聽清的，是她息影前的一番話：「我不想看到我的粉絲失望的表情，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拒絕復出的原因，沒有人能夠逃脫衰老，我希望我在觀眾記憶中是一朵永遠盛開的花。」

回顧

文：沈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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