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題目都沒整明白，號稱只看美劇的你好意思嗎？

余飛

著名編劇，中國電視劇編劇工作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秘書長。影視劇代表作品電視劇《永不消逝的電波》、《重案六組》第三部第四部、《剃刀邊緣》等。

他是業內的「打假義士」、「鑒定專家」，

也是影視圈內的資深編劇，

他善創作，也愛直言，

圈內怪象直抒胸臆，同行困境指點迷津，

著名編劇余飛入駐劇研社，一起聊聊編劇那些事。

走進北京任何一家星巴克或其它著名咖啡館，尤其麗都商圈一帶的這類場所，只要不是聾子，都能聽到無數神情亢奮而躊躇滿志的男女在談影視投資、拍攝發行、劇本創作、「你要不跟我睡就啥也別想」等問題。這種談論中，「美劇」這兩個字，會成為一種標誌性的辭彙，不斷地從每一個人的嘴裡噴出來，作為某一種大家共同認可的創作或運作標準。

但是，我要潑瓢涼水在你腦袋上：請問你真的看明白美劇裡面有什麼東西了嗎？

今天，我們聊聊美劇的標題和小標題。

通常情況下，美劇除了劇名外，編劇通常也會為每一集取一個獨立的分標題，分標題會和這一集的主要事件掛鉤，或者是編劇的文字遊戲，或者是向經典影片致敬。

《絕命毒師》憑藉在權威評分網站Metacritic上取得的99分高分（滿分100），以「世界上最高評分電視劇」的身份寫入了2014年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這部在全球範圍內口碑爆棚的劇集，作為美劇樣本來做一些分析，應該不會有人質疑。它的最後一集的標題是Felina ，至少有以下三重含義:

1文字遊戲，將Felina的字母順序打亂，重新組合，可以得到 Finale（最終樂章，大結局），而這一集，正是《絕命毒師》全五季的最後一集，大結局;

2這個名字出自Marty Robbins在1959年創作的一首鄉村歌曲「El Paso」（此曲也在最終集開場時出現），Felina是歌曲中一個墨西哥女孩的名字。整首歌的歌詞和老白的命運不謀而合，例如老白最終走向不歸路時，歌中唱到：「……也許明天，一顆子彈就會找到我……」預告了老白最終的命運。

老白踏上不歸路時的背景歌中唱到：「……也許明天，一顆子彈就會找到我……」

3化學是貫穿全劇的重要元素。Felina這個單詞正好是 Fe（鐵） ，Li（鋰）， Na（鈉）三種化學元素符號連起來構成。Fe(鐵）——血液不可或缺的元素;Li（鋰）——製造冰毒的元素;Na（鈉）——眼淚中的主要元素。所以大結局被高度概括為「血、毒、淚「。

介紹完這個概念後，我們來分析《絕命毒師》S02E02的小標題。這一集的小標題是Grill ， 這個詞有三個義項：

1拷打，拷問；

2烤肉，炙烤；

3牙貼（一種美白牙齒的牙套）。

以上三個義項拿中文類比的話，有一點類似「拷問」、「烤肉」和「烤瓷」的聯繫。

這一集的主要內容是毒販子屠酷的手下「怪誕」失蹤，屠酷以為怪誕背叛了他，於是綁架了老白和小粉，打算劫持兩人偷越國境去墨西哥繼續制毒。屠酷把老白綁到邊境後，拷問老白和小粉兩人，老白和小粉想殺死屠酷逃生，沒有成功，此時漢克趕到，擊斃了屠酷。老白和小粉順利逃脫。

從大情節來看，這一集的標題Grill無疑指的是「拷問」，屠酷拷問老白和小粉的過程。

但這一集和之後的情節中，還有至少3處和 grill 這個詞有關係的情節：

1屠酷拷問完老白和小粉後，興緻勃勃地烤肉，老白想要在烤肉卷中下毒毒死屠酷；

老白在屠酷烤的肉里下毒

2最終屠酷被漢克殺死後，漢克的同事們用屠酷的牙貼做成一個工藝品，送給漢克。漢克被和屠酷的槍戰嚇壞了，但為了維持硬漢形象，還是裝作很高興的收下這件牙貼禮物，等到S02E05中他被"烏龜人頭"事件嚇破膽之後，偷偷在河邊扔掉了這件禮物。

漢克拿出鑲嵌著屠酷牙貼的紀念品

3本集中著重表現了烈日的威力，包括老白和小粉被炎炎烈日折磨得精疲力盡，兩個人搶水喝；也包括懷孕的斯凱勒頂著大肚子冒著毒日頭四處張貼尋人啟事；

本集中幾乎所有人都被烈日炙烤

Grill 是本集的核心詞，串起主幹情節：屠酷拷問老白小粉。

但編劇又通過一詞多義，拿出「燒烤」和「炙烤」和「牙貼」這個義項，構建了三段情節。

正是出於這樣的詞義聯想，編劇想出了「老白在烤肉中下毒」 和「同事從屠酷屍體上取下牙貼，製成紀念品送給漢克，漢克為維護硬漢形象，裝作很欣賞這件禮物，但最後忍受不了槍戰回憶，偷偷扔掉」的情節。

至於本集中到處描畫的「烈日炎炎下忍受暴晒」的基調，也是從grill 這個詞引申而來。

相當於本集的分集提綱是用 Grill這個詞在字典上的釋義來構成的。

我們再來看《絕命毒師》的S02E01 ，這一集的標題是「737」。

第二季中，共有四集的序幕中出現過粉色泰迪熊玩具，這四集的標題分別是737 、Down、 Over、 ABQ, 連起來就是「737客機在阿爾伯克基市上空墜毀」，預示了第二季最後一集，客機墜毀的悲劇。

那麼很顯然，這一集標題中的737 應該是指那架墜毀的波音737 客機。

但本集中還出現了一次737 ，很感人的一個片段：屠酷毫無理由的凶性大發，當著老白和小粉的面，活活打死了一個手下，嚇得老白和小粉心膽俱裂。兩人回到車裡，驚魂未定的老白不停心算，最後得出結論：737 千 （英美人喜歡用千作單位）——這是老白估算自己死後，維持兩個孩子上完大學的學費、房貸、這些年家庭的吃穿用度之和，他連通貨膨脹因素都算進去了，結果就是737 千。

老白心算出自己死後，妻兒想要衣食無憂需要737千美元。

顯然是編劇首先想到了主故事線：737墜毀事件。然後靈機一動，從737 聯想到737 千美元生活費，加入了這麼一個感人的情節。

像這樣的例子，本劇中還有很多。編劇完全可以抹去通過詞義聯想得到情節的痕迹，例如只要把737千美元改成比如90萬美元，同時本集標題也不取做737，觀眾大概很難倒推出他寫作劇本時的思路。但美劇編劇藝高人膽大，故意留下這些線索，讓人看到他創作靈感來源之處。可惜的是，真正能看出這些玄妙之處的人不會有幾個。

拿「737」 這個創意點來說，兩個數字都是737隻是形式上的聯繫。內在的邏輯和情感聯繫，要深刻和緊密得多。

喜怒無常的屠酷無緣無故活活打死手下，老白嚇得渾身發抖。因此，他很自然的反應就是趕緊退出血腥的販毒行當，但身患絕症，死後家人怎麼辦？所以他計算還需要製造多少毒品，為妻兒留下多少錢才夠，緊密地承接了劇情。

可是，正是因為老白為家人考慮，製造毒品，終於一步步滑向深淵，終於萬劫不復，本季最後一集，兩架客機相撞慘劇的元兇，正是老白。自為家人考慮737千美元始，至737客機空難終，兩個737，在這裡又獲得了內在邏輯上的統一。宿命的悲劇，無處可逃。

而Grill作為「美白牙套」的意思解釋時，也是如此。編劇有了這個創意後，並沒有生硬的胡亂「貼上去」，而是一直緊緊地貼著漢克的人物性格寫，把這個小道具用到了極致。最終完成片呈現出來的時候，誰也不會覺得這種設計是刻意追著Grill的多義項去的。

招數是死的，發揮招數的能力才起決定性作用。

《天龍八部》中，喬峰用一套招式本身「平平無奇」的太祖長拳，不但能克敵制勝，而且「這招沖陣斬將……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表露無遺「。

韋小寶雖然也學過各種高深武功，但使出來的時候卻滿不是那麼回事，請看：

這株柳樹若是這那綠衣老婆，老子自然毫不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崑崙派的「千岩競秀」……跟著便是一招「智珠在握」，左手抓住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的頭也不放開了……

他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將吃奶的力氣也用了出來，牢牢握住。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顛！」

……

你看，學了招數亂用，沒有實力做基礎，成不了喬峰，只能發癲。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這種利用標題一詞多義生髮情節的技巧，只是塊敲門磚。

日本的山本玄絳禪師在龍澤（日本地名，和北京西三旗那個龍澤沒關係）說法時，講了如下這麼幾句話：

一切諸經，皆是敲門磚，是要敲開門，喚出其中的人來，此人即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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