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與外甥女亂倫？一場莫須有，成就一個瀟洒醉翁｜淘人物

歐陽修被貶到滁州（今安徽塗州市）時，沒打算哭哭啼啼。陞官固然可喜，謫遷也大可不必要死要活的。換成別人，到任之後，向皇帝上表，不是服罪，就是嘆苦。可是，歐陽修名為謝恩，實則為自己辯護。因為之前，歐陽修剛剛遭遇了一樁栽贓的緋聞。

要把人搞臭，最好的辦法就是桃色新聞，這事傳得快，而且幾乎人人津津樂道，不淹死你，也能讓你跳進黃河洗不清。本來，這事與歐陽修哪有鹹淡啊。當年，妹夫死了，妹妹帶著丈夫前妻的女兒來投靠歐陽修。歐陽修有情有義，供養她們，等外甥女出落成人，嫁與自己的遠房侄子。沒想到這外甥女是水性楊花之人，一來二去，與僕人勾搭成奸。東窗事發，狀紙遞到了開封府。最終被政敵利用，威逼誘供之下，這件事成了歐陽修與外甥女亂倫。雖然朝廷也不相信，最後以莫須有之辭扯了個侵吞私產的罪名，可歐陽修哪咽得下這口氣啊！

於是，歐陽修說：這次被貶，無非是因為我這幾年擔任諫官，直言朝政，得罪了許多人；現在，我離開了朝廷，大家可以消停了吧。

對歐陽修來說，這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君子以同道相守。歐陽修看重范仲淹，佩服他的人格和操守，因此與之聲氣相通，同進共退。九年前，范仲淹向仁宗進《百官圖》，直陳時任宰相的呂夷簡結黨營私、操持權柄，鼓動仁宗打破舊的利益格局，革新朝政。可是，呂夷簡也不是吃素的，他反咬范仲淹勾結朋黨，離間君臣。皇帝永遠是自私的，眼看政局不穩，人心浮動，就施展他的平衡術，先支走了范仲淹。正義被廢黜，革新派的兩位大臣主動站出來聲援范仲淹，自認是「范黨」，勇敢地往槍口上撞。

十天之內，三賢士被貶，激起正義人士更大的義憤。可是，同來餞行的諫官高若訥卻不分是非，在被貶賢士的家中編派范仲淹的不是。這讓歐陽修忍無可忍，當即寫下《與高司諫書》，義正詞嚴地指責高若訥「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擔任諫官以來，寂寂無聞，空受厚祿；而今卻看風使舵，落井下石—范仲淹任職中樞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不賢，皇帝用他時，為何不諫阻而默然無語？若范仲淹是賢士，今日賢臣遭放逐，諫官為何不仗義執言？「聖朝有事，諫官不言」，反而文過飾非，「此君子之賊也」！

自然，歐陽修不會不知道寫這封信的後果。他已做好了被逐的準備，所以毫不畏懼地對高若訥說：你拿著這封信去向朝廷出首告我吧！於是，歐陽修被貶為夷陵（今湖北宜昌區）令。時人把同時被貶的范仲淹這四人稱為「四賢」—這也就夠了。

在仕途上，歐陽修從不信守「沉默是金」的格言，而是敢說敢為。在中國的官場，歷來講究少說話甚至不說話；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政治有時是演說的藝術。大抵是，暗箱操作，不便明言，只能萬馬齊喑，死氣沉沉；如果能放在明處，自然要慷慨陳詞，各抒己見。

歐陽修第一次被貶時虛歲30歲，不能說他當初是莽撞的。政治，並不是城府極深的代名詞。人啊，就得有點「真」氣。一個在乎政治節操的人，對於正義的放逐是有心理準備的。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歐陽修是真儒，他打心底里信服這個。不像現在的有些「官油子」，除了在乎官位，什麼都不信—其實，這些人的心已經死了。

在夷陵，歐陽修並不感到寂寞。他的心態是年輕的，行事不失其赤子之心。

到底是否要變法呢？皇帝總是猶豫。可是幾年下來，內憂外患加劇，日子越發艱難，只得勵精圖治。於是，皇帝又想起了范仲淹、歐陽修等人。他們又重新回到了中央，並抱著火一樣的熱情，立即投入到革新事業中去。可是，新的考評官員的嚴格制度激起了官僚階層的反撲，而小人又無所不用其極。一霎時，山雨欲來風滿樓，皇帝又動搖了。於是，范仲淹領導的「慶曆新政」，不到兩年即告失敗，改革派大臣紛紛被罷出京。

歐陽修是改革的吹鼓手，豈有不被扳倒的道理？當初，保守勢力就是以「結黨」攻擊他們的。皇帝最在乎的就是「朋黨」，大臣一旦結為朋黨，皇權就會受到威脅，晚唐就是明證。為此，歐陽修特撰《朋黨論》，明確指出：「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革新派自然要抱團前進，但是並非結黨營私，他們「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

道理說得固然不錯，可是皇帝的疑慮並沒有打消。於是，借著那樁桃色事件，皇帝就把歐陽修逐出了京城。這是歐陽修第二次被貶，同樣是偏遠的小城。

在滁州，要說歐陽修一點意氣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經此風浪，換作任何人，都會有點兒滄桑感。於是，歐陽修成了「醉翁」，其實那時他還不到40歲。

不過，古人喜歡以老相誇，就像今人喜歡裝嫩一樣，實際上是一種頗為頑皮的心態：一則表明我受到了傷害，向皇帝委婉示威；二則也玩玩「老」的感覺。既然「老」了，就不妨閑適一點，就無所謂玩物喪志了。

他很快調適好了自己的心態，三下五除二，把公事料理妥當，然後帶著一群年輕人，到滁州城西南的琅琊山去踏青賞玩，笑傲山林。看著路上百姓安然自樂的模樣，看著大家那高興的勁頭，失落就不再盤踞在心中央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酒量是有限的，「在乎山水之間也」。

在這樣一個遠離朝廷的窮鄉僻壤，一切的喧囂都遠去了。而山清水秀，正是修養身心的好地方。樹林里，鳥兒叫個不停，它們只知山林之樂，卻不知人之樂；而跟著的人，只知道跟從長官遊玩的快樂，卻不知道長官是以他們的快樂為快樂啊。歐陽修略帶醉意，第一次感受到了在一個小城與民同樂的滋味。所謂「高處不勝寒」，被人遺忘的地方卻是另一處桃花源。於是，歐陽修作《醉翁亭記》。

歐陽修覺得還意猶未盡，又在城南的豐山築豐樂亭。那裡豐山高聳，幽谷窈然，中有清泉，汩汩而出，實在是一個風月佳處。他仰觀群山，俯聽泉聲，時相過往，與民休息。歐陽修喜歡這裡「地僻而事簡」，不浮躁，人心樸實。朝廷里盤根錯節，何其複雜；在這裡，工作很順手，百姓很安樂，真是「治郡縣若烹小鮮」。做官的境界，到此夫復何求？所以，他日後回憶，「我昔被謫居滁山，名雖為翁實少年」。

他自言「四十未為老」，所謂「醉中遺萬物，豈復憶吾年」，徜徉在山間，「野鳥窺我醉，溪雲留我眠」，一派少年情態，可見其所言非虛。

歐陽修是徹底地放鬆了。他在滁州，佳作連連。不知其時，他是否還會想起當初政敵構陷他「猥瑣甥女」時作為「證據」的一首好詞—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

人的想像力真是無窮。當初歐陽修的偶感之作，竟成了煞有介事的罪狀。仔細回味起來，似乎還真有那麼一下子……也許，歐陽修這會兒也要啞然失笑了。但還好，一樁莫須有的案子，給歷史留下了一個自由自在的醉翁，也算是一樁幸事。

歐陽修在為新政鼓與呼時，寫過許多政論文章。他犯言直諫，彷彿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也許那時，他是無暇顧及兒女私情的。可是這首詞，剔除了政敵的深文周納，單從字面意思來看，人們也不能不嘆服，歐陽修的感覺神經，倒的確還是個少年人呢。

春風十里，不如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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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岑燮鈞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