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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失敗率99%的毛遂自薦

一場失敗率99%的毛遂自薦



鄭也夫教授 視覺中國供圖


一輩子沒什麼職務的北京大學教授鄭也夫,退休後卻跟一個「會長」的職務較上了勁。


從教20多年,他從未擔任過任何行政職務。退休時,他被系領導推薦為「北大優秀教師」候選人,卻並不領情。在體制內見識過不少類似評選後,他早就認為這些評選「極不像樣,極不公正」,所以「乾脆退出」。

一個多月前,他忽然發出一份自薦書。這個自詡為「超齡憤青」的社會學學者曾宣稱「不參加規則不公正的遊戲」,這一次卻把目光放在了被他詬病已久的中國社會學會上——今年7月,中國社會學會將舉行換屆選舉,他自薦擔任會長。他甚至為此設計了一份問卷,要在同行中開展一次「關於社會學會會長產生辦法的民意調查」。


不同於那些總是掛著「系主任」或者「院長」頭銜的歷任會長,鄭也夫自知「一個無官無職的退休教授自薦擔任會長前所未有」,而這樣做是為了「宣揚一種理念,推動一項變革」。


為此,他提出了一些具體的改革舉措,包括完善會長等職位的選舉制度,年會上縮短或取消領導致辭,「讓優秀作品的作者成為年會上最風光的人,不管他的資歷高低」等。


「我不是惡作劇,不是小孩過家家,也不是在胡鬧。」他表示,自己這次要來場真刀真槍的「真人秀」,並且做好了從一個「做事苛刻決絕的邊緣人」走向舞台中心的準備。


自薦書發出後,他預想,「已經麻木於理念宣講的人們,可能會被同行間公開競爭的輸贏吸引,會激起一些風浪」。但之後一個月里,他未接到一個同仁的相關電話。他的個人博客里,那份自薦書下面也只有10條回復。


一位社會學家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評價,鄭也夫的「自薦」是「堂吉訶德式」的。


和往年這個時期一樣,中國社會學會正在官網上有條不紊地更新兩個月後的2017年年會信息。鄭也夫投下的這顆石子沒有激起風浪,甚至連水花都沒激起。



早在10年前,鄭也夫就投過石子。在2007年的一篇文章里,他公開批評中國社會學界的自家庭院「腌臢不堪」。


在官方介紹中,中國社會學會是「由從事社會學教學、理論研究的工作者和實際工作者自願組成的全國性群眾學術團體」。可在鄭也夫看來,這個民間組織卻「充分施行了官本位那一套」。

中國社會學會最重要的職責之一,就是組織每年7月份的年會。這個每次都有近兩千人參加、設置數十個分論壇的年會,是國內最大的社會學學術交流活動。


鄭也夫參加過一次年會。他還記得,全國總會和各地分會的領導端坐在台上,「像VIP一樣」。會議開始後,幾位領導依次致辭,會議舉辦地的行政長官也準備了一長串講話。「搞得很形式主義,很八股,無聊。」


「社會學會各地分會的負責人都是當地學術機構的行政領導,這些人大部分又成了全國總會的常務理事。他們在極大程度上壟斷了學術榮譽」。在多年前的一次訪談中,他形容中國學術界是「官大學問大」。


在他眼裡,就連會長的選舉也是「偽選舉」。他在自薦書中論述了自己如若當選會長後的一個改革目標: 「任期內,將與同仁們商討改革產生本學會會長、副會長、秘書、理事的程序。」


據一位曾長期擔任中國社會學會常務理事的學者透露,會長是等額選舉產生。在換屆的理事會上,自己領到的投票單上只有一個人的名字,「同意就畫圈,不同意就畫叉」。


在經歷過的幾次換屆選舉里,這位前常務理事「從來沒有畫過叉」。他也從來沒有搞清楚,自己選出的會長是如何成為候選人的。就連自己的常務理事職務,他也是當選後才知道。


「每次選舉前,總會有些渠道傳出候選人的名字。」他笑了笑說,「圈子裡的人都明白,(會長)都是那幾家強勢機構(的負責人)輪流來當。」


在回答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問詢時,中國社會學會秘書處並未回應上述說法。秘書處一名工作人員說:「我們的選舉完全按照學會的章程來辦,這些章程都在民政部有備案。」


然而,在中國社會學會官網公布的章程里,對候選人的產生方式並沒有做出規定,甚至整個章程里都沒出現「候選人」這三個字。


「這說明候選人如何產生,完全沒有制度化。」鄭也夫說。

中國社會學會現任會長、清華大學教授李強以「這件事我不好說」為由,謝絕了採訪。



在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退休教授潘綏銘的印象里,「副教授當一個副會長,或者一個研究生當理事,人家就會覺得很奇怪,甚至不可容忍」。


中國社會學會有10個副會長職位,鄭也夫認為這是一種「荒誕的設置」。他不認為這是給10位學者做事的機會,「更有可能是榮譽分配時的妥協之作」。


在自薦書里,鄭也夫給出了如何「打破榮譽壟斷」的設想。他建議將會長的任期由3年改為1年。會長提前一年選出,先成為「待任會長」,待任一年後自動成為正式會長,「以此解決一年任期制中的銜接問題」。


「這是美國社會學會已經運行百年的制度,總有值得借鑒之處。」鄭也夫的不少關於學會的改革方案,都緣於他對美國社會學會的研究。


與大陸社會學界聯繫緊密的台灣社會學會,也採用了「待任會長」制度,不同的是任期設為兩年。


除了會長和副會長,理事在社會學會中也佔據著重要地位。而在中國社會學會的章程中,理事的產生過程並沒有明確規定。一位熟悉學會人事制度的學者向記者透露,「理事採取推薦制,由各省市分會、相關重點高校等機構向學會推薦理事人選」。


在自薦書中,鄭也夫稱這些被推薦的理事候選人,都在大會上「鼓掌通過」。


根據《中國社會學會章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社會學會和從事社會學教學和研究的單位,自願申請、交納會費,經批准,可以成為單位會員。

一位擔任過中國社會學會理事的學者告訴記者,各地從事社會學教學或研究的機構,只要有15人以上的相關專業研究人員,就可以申請成為單位會員。而這些機構的行政領導,「一般都會成為學會的理事」。


在台灣社會學會,三分之一的理事候選人由理事會提名產生,其餘開放聯署提名。在共計300多名會員的學會,需要獲得10名以上會員的聯署,才有資格成為理事候選人。


鄭也夫並不知道,這樣的學會並非外國特有,國內已經有學術團體趟出了自己的路子。


與國內的大部分學術學會一樣,2004年以前,中國計算機學會(CCF)的會長和理事選舉,也曾是「做出來的民主選舉」。


「理事長、理事會一個小時就選出來了,同意就畫勾,不同意就畫叉,因為是等額選舉,所以無一人會落選。」杜子德說。


「我們尊重每一個會員,尊重他們手中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在CCF,副理事長、理事和常務理事、監事都採取差額選舉。而候選人產生的方式,正是鄭也夫這次所採用的「堂吉訶德式」的「自薦」。



有一位知名教授曾被中國社會學會列為一個專業委員會的理事,但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會的年會。


「我知道的那些高水平學者,沒有幾個參加年會的。」在這位教授看來,年會的學術水平「很平庸」,「年會的價值還不如一場讀書會」。


一位青年學者說,自己身邊很多年輕的社會學學者「都以不參加年會為榮」。這位前兩年都到過年會現場的會員注意到,年會設立的60個分論壇,很多主題都是重疊的。「每個高校,每個機構都要召集一個論壇,最後就成了只求數量不求質量了。」

鄭也夫也看到了這些,因此他在自薦書里設計了自己的「施政方針」:將學術交流的重心放在非年會期間的中小型研討會上,設置「年度性論壇」來保障年會質量,設置「年度爭議性作品論壇」來鼓勵不同的聲音……


在潘綏銘教授看來,學會本來應該是與核心期刊一起,成為學術評價體系的一部分,現在卻「完全沒起到這個作用」。


「一些青年學者做的『非主流』研究,儘管很有意思,很有創見,但因為與核心期刊的評價標準不兼容,往往很難發表出來。」潘綏銘說,「社會學會作為一個民間學術團體,應當多給這些『異端』一些機會,把這些論文在年會上宣讀、交流。」


可參加過多次社會學年會後,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事實:每年年會上也會公布一些「優秀論文」,這些論文的研究方向和領域,都和核心期刊主導的學術方向趨同。


「那些核心期刊的編輯們都是年會的座上賓。」潘綏銘提高了音量,「如果都用核心期刊來衡量我們的學術成果,那我們學科的發展就成了期刊編輯們決定的了。」


他認為這與原本的邏輯背道而馳。在他看來,應該由學術共同體來決定學科的發展方向,而不是期刊。「學會是非功利性的,學術本來就鼓勵創新,鼓勵突破。」


現在擁有近4萬名個人會員的CCF正在努力構建計算機學界的「學術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就是為了保證學術界的獨立性,根本就是會員治理。」


2015年,CCF向國務院辦公廳、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科技部和教育部遞交了一份關於政府退出國家科技獎評審的建議。建議書中指出,政府主管部門直接參与獎項的評審工作,是政府工作「越位」。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邊界不清晰,評獎過程容易出現誤判、錯判。「政府不是學術共同體,對專業發展和水平並不具有專業判斷力。」


「縱觀全球科技發達國家,沒有一個是政府直接主導進行學術評價和評獎的。目前有些政府部門的思維和做法還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和當前黨中央、國務院提出的簡政放權、職能轉變的方針明顯不符。」這份建議中寫道。


20多年沒有申請課題經費的鄭也夫一直試圖遠離學術資源分配這種「政治」。最開始,這個自認為「成果和能力尚屬一流社會學學者」的教授也申請過研究經費,但失敗了。後來他發現,想要申請到資金就必須托評委幫忙,而且資金的「大頭」都被各地學術帶頭人「在平衡各地面和互相幫襯中瓜分了」。


「在一個良好的社會機制中,一個真正優秀的研究者僅僅以自己的成果就可以獲得更多的報償,他不必通過一些低劣的伎倆。」鄭也夫說。


也有人質疑他參選會長的資格,一位受訪的學者認為,「早就逃離現行學術評價體系的鄭也夫,自然很難生產出完整的、標準的學術產品」,這與他自薦書里「評選會長職務根據學術成就高下」的說法形成一個尷尬的悖論。


可在鄭也夫看來,「標準件」是學術作品的死症,自己確實不會生產這種東西。他自信與「一流社會學家」這個身份匹配的,是他出版過的5本社會學專著,和在國內頂尖社會學期刊《社會學研究》上發表過的7篇論文。


鄭也夫自認為是個有「個人英雄主義」傾向的人。這一次,他把自薦會長當作「學術界制度與觀念變革的可能的突破口」,他「寧可個人受挫,也要攪動一池死水」。


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當選會長的概率不到1%」,但他不願再像過去那樣只去「宣揚一種理念」,這次他要「以一種包含了此種理念的行為親自登場」。


「在社會轉型期,一群研究社會的學者如果不講自身該怎麼做,光講這個社會該怎麼做,那我們不就是虛偽的么?」這位退休教授昂起頭說,「先把自己的制度建設好,這不更切實么?也能對社會起個示範的作用。」


在10年前的一篇文章里,鄭也夫寫道:「明日發蒼目茫告別學術界的時候,斷乎不會因為沒有擔任過中國社會學會會長而慚愧。但目睹一個學科的制度建設,在整整一代人手中成效甚微,來日面對後生天真而鄙夷的目光時,我會汗顏不已。」


不管是贊同還是質疑,鄭也夫想要通過自薦會長激起的水花,如今都死一般沉寂。一位就此事發表觀點的青年學者告訴記者,近期正在評職稱,希望報道里不要出現自己的名字,「讓評委看到了不好」。


鄭也夫的自薦書發出一個月後,終於有一位年輕學者與他聯繫,表達了支持之意。這樣的支持者,有且只有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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