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宋江是水滸中唯一的政治家？

文：趙東升 讀史（dushi818）專欄作家

小時候讀水滸，最讓人難受又氣憤的，莫過於宋江的招安。一直不理解宋江為什麼執意要歸降朝廷，難道大碗渴酒，大口吃肉的生活不好嗎？

長大以後，慢慢地理解宋江了。呼嘯山林的生活，對於李逵來說，確實很好。因為他是天生的土匪，用現在的話說，那就是雄性荷爾蒙極度發達，一天不殺人，就難受，參軍的話，他肯定受不了束縛。所以梁山這種有組織的殺人團隊，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既使沒有人逼他，他也會走上這一條路。在古代社會，他必是土匪，在現代社會，他也是黑手黨。

對於王英這樣的人來說，上梁山當好漢，有酒有肉，美女相伴，他也心滿意足了。因為對他來說，梁山以外的現實社會體制，就是一種巨大的束縛。

對於時遷這樣子遊走於社會邊緣的人來說，梁山也是最好的歸宿。在正常的社會中，他只能是遭人唾罵的小偷，那怕他本領再高，也不會受到認可。而在梁山之上，他最起碼還能混個頭領噹噹。

以上這三類人，都不是被逼上梁山的，他們是自己走上這一條路的，而且樂在其中，從來也不會後悔。

但宋江不一樣，他雖然身為梁山頭領，受到諸位好漢的推崇，但梁山對他來說，只是權宜之計，他的內心並不快樂。

為什麼不快樂？他想要什麼？或者說，他的志向是什麼？

有人說，他的志向，就是像唐朝的黃巢一樣，帶甲百萬，縱橫天下。有潯陽江畔的反詩為證。「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單憑這一首詩，就斷定宋江天生反骨？我不這樣認為，雖然說詩可言志，從詩中可以看出宋江的凌雲之志，以及充滿著殺伐之氣的暴戾。但歸根結底，宋江與黃巢，是兩種人。

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黃巢的一生都在與大唐王朝作戰，一直到戰死。他的前領導兼戰友王仙芝投降了，他也沒有投降，可以說是一名革命意志特別堅定的起義領袖。

但宋江就不一樣了，他的一生，一直在尋求從體制內出人頭地。他從來都沒有想著與大宋王朝徹底決裂，這是他不如黃巢之處，也是他的明智之處。

可能有人會問，既然想當官，為何不在體制內發展？以宋江籠絡人心的手段，簡直就是為官場而生的，為何還要在鄆城當押司時，與江湖人物勾勾搭搭？

原因很簡單，宋江是吏，而不是官。直白地說，他不是科舉出身，大宋的官員組織系統里，沒有他的編製。

在宋代，一名沒有科舉出身的吏，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只能一輩子為吏，即便你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即便你的上司鄆城縣令很賞識你，但你永遠也不可能青雲直上。你能做到的，無非就是當一名地頭蛇，如果有愛好的話，可以像西門慶那樣，搞個小產業，再過過欺男霸女的癮。

可能有人會說，這也不錯呀！在小地方也算個人物了，該知足了吧！

一般人都會知足，可宋江不會，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但估計是讀書能力不行吧，科舉與他無緣。

雖然水滸中沒有說明宋江有沒有考過科舉，但以常理來推測，他肯定是努力過的。因為在宋代重文輕武的大環境下，科舉是出人頭地最好的一條路。

也難怪他考不上，他把時間都還在請客吃飯，結交朋友上了，哪有時間啃書本。以至於他的理論水平一般的很，也就在梁山泊一幫大老粗跟前，像個有文化的人。

既然此路不通，就要想其它的辦法，什麼辦法呢？那就是立軍功！有宋一代，有許多人是通過這個途徑出頭的，比如狄青。

眾所周知，宋代重文輕武，但是四周邊患很多，遼、西夏等政權勢力強大，經常威脅到中原王朝。這給大宋帝國帶來無窮禍患的同時，也給一些有軍事才能的人提供了出人頭地的機會。

說到這裡，我們應該能明白了，宋江身為衙門小吏，為何不去想著巴結官員，而是要結交那些草莽好漢了。因為他想著有朝一日，要靠軍功來出頭，就像他的前輩狄青那樣，或者如後輩岳飛一般。不管他在才幹上能不能比得上這兩人，但在志向上，宋江與他們是頗為相似的。

既然要想立軍功，就得有一幫能征善戰的虎狼之徒，這樣的人，只能在江湖中結交。

或者有人會說，宋江結交江湖好漢，只是他本性義氣使然，根本沒有如此功利的打算。但經驗告訴我們，從古到今，喜歡結交天下豪傑的，沒有一個是單純喜歡交朋友。就像劉備結交關張二人，絕非只是喜歡這麼簡單。

這樣也就說通了一切，一位在仕途中無法得到升遷的小吏，通過結交江湖好漢，想著有一天能夠帶著他們，為大宋王朝征戰疆場，掙個封妻蔭子的功名。

有這樣的理想，很好，很勵志。但理想豐滿，現實很骨感。不光現代社會的底層青年會有這種感慨，幾百年前的宋江也遇到了這種無奈。天意弄人，他因為善於結交而名揚江湖，同時也因此讓他受到牽連，惹下了殺人官司。

因為官司而被刺配江州之時，又因為酒後鬱悶心情不爽，寫下了反詩，從失手殺人變成了蓄意謀反，從殺人犯變成了政治犯，性質完全變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了，要被砍頭問罪。

到了這一步，他的政治前途算是徹底結束了，而且面臨著生命危險。也多虧了他平時花錢大方，小弟特別多，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

從此以後，他知道自己只有上山當土匪頭子這一條路了。上山以後，他受到大家尊崇，位列二當家的，事實上風頭早已壓過晃蓋，成了梁山實際上的一把手。

即便在梁山上叱吒風雲，地位很高，但宋江的功名之心還是沒有死，身在水泊，心向魏闕。還是一心想著要招安，要替朝廷效力。為此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有人懷疑晃蓋就是他派人害死的，因為只要晃蓋活著，他就不可能招安成功。

當然，晃蓋是不是他害死的，筆者不敢下定論。但他為了招安成功，放走高俅，將林沖差點氣死，他也再所不惜。可見這一條路，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事情到了這裡，大家開始討厭宋江，認為他不該招安，因為招安害死了許多的兄弟。更不應該去攻打方臘，替大宋朝廷當炮灰，讓昏君漁翁得利，自己也被害死。

甚至有人設想，應該南北聯合，與方臘一起合作，推翻宋朝，圖謀天下。這也不失為一條路，但筆者認為，這絕不是最好的路，成功的幾率也不大。

為什麼這麼說？且聽筆者分析，請問中國歷史上，真正的農民起義成功的有幾個，答案是兩個半。

一是劉邦，二是朱無璋，半個是李自成。其它的農民起義，大多是為其它貴族勢力掃清障礙，為他人改朝換代作嫁衣裳，成為名符其實的炮灰。用史書中的話說，就是「為王前驅」。

可能有人會問，既然有成功的先例，那宋江為何就不能成為劉邦第二呢？筆者認為不能，原因如下：

一則天時不利。北宋未年，雖然君王昏庸，奸臣當道，但與秦未相比，百姓還沒到無路可走的地步。老趙家一百多年的經營，根深砥固，人心所向，就如同一顆大樹，輕易是拔不掉的。方臘不能，王小波、李順不能，就是後來勢如虎狼的金國鐵騎，也沒能完全滅掉腐朽不堪的宋朝。

而秦朝就不一樣了，秦始皇雖然一統天下，但人心不服，迫於威勢而不敢反抗。秦始皇一死，秦二世胡亥威望不足，壓不住場子，還變本加厲的壓榨民眾，這就給了那些本就隱忍多時的六國舊貴族一個機會，與不堪壓迫的民眾一起，將秦王朝埋葬。

六國貴族滅掉秦國之後，它們的傑出代表項羽，在政治才能上不如劉邦，於是被劉邦所滅，建立了大漢——應該說，滅秦的實際上是六國舊貴族，卻不料被大白丁劉邦撿了大便宜。

後來的朱元璋就更不一樣了，在滅掉南方諸多割據之後，他的最終敵人，是統治中華百年的蒙古人，而他代表的是全體漢人，所以他能一呼百應，取得成功。

綜上所述，劉邦面臨的，是一個失掉人心的舊王朝，所以他能因勢而起。朱元璋所擁有的，是反抗外族的大義名分，所以他能改朝成功。而宋江面對的，是一個雖然腐朽，但受儒家思想影響幾千年的民眾依然抱有希望的大宋，沒有多少可供宋江利用的資源，所以說，改朝換代的天時不利。

二是人和上不足。有人可能會說，人和怎麼就不足了？那麼多的兄弟團結在宋江的領導之下，唯其馬首是瞻，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人和嗎？

筆者認為，這是一種人和，但只是一種小範圍的人和。而不是吞吐天下所必需的人和。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梁山上雖然表面強大，猛士眾多，但缺少人才，缺少知識分子，準確地說，是缺少能夠出謀劃策的戰略家。

可能有人會說，吳用難道不是謀士嗎？是，他是謀士，但只能算做是二流謀士。並不是筆者對吳用有偏見，這個結論，是對照歷史上謀士這種行業的總體水平所做出的。

與張良、諸葛亮、房玄齡、劉伯溫這些輔佐開國帝王的謀略家相比，吳用缺少的是什麼？答案是大局觀，或者說是戰略眼光。他只是一個戰術家，而且偏重於陰謀，卻不是一位戰略家。

終其一生，他沒有提出過梁山上的發展規劃。只是隨波逐流，晃蓋要劫生辰綱，他便出謀劃策，而不思考之後該如何；宋江要招安，他便跟著招安，但要知道招安是個系統工程。需要精心謀劃，隨機應變，留下後手，軟硬兼施，總之，技術含量很高。歷史上通過招安而成就大業的比比皆是，比如後梁的開國皇帝朱溫，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

但我們看吳用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發揮出他梁山軍師的職責，讓梁山的招安變的十分被動，最後被人消耗宰割殆盡。當然，把責任全推給吳用，肯定是不對的。但我們也要看到，吳用作為謀士，是沒有輔佐宋江取得天下的能力的。

這只是一個例子，而梁山上人才的匱乏，根本原因，是因為知識精英階層對他們的排斥與不認同。在梁山上，我們沒有看到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來主動投奔。當然，筆者所說的高級知識分子，是能安邦定國的人才，而不是識文斷字的秀才。

有人說宋江不應該招安，應該將起義進行到底，徹底地與腐朽的舊王朝決裂，建立新世界。那麼請問，假如真要如此，那梁山集團做好了打天下的人才儲備嗎？攻下城池後，需要安撫民眾，穩定後方，這就需要蕭何一樣的行政人才，請問梁山泊的蕭何在哪裡？難道要讓李逵去做這些工作嗎？

還有，吳用的水平發揮到極限，恐怕也就是陳平的水準，那麼請問，梁山之上，可有張良一般的人物？

梁山上武將眾多，但真有如韓信、李靖一樣的軍事天才嗎？這個也看不出來有。

總而言之，梁山眾好漢，攻城掠地或許小有所得，但要想取得天下，卻是不可能的。

說了這麼多，可能會有人生氣的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在梁山上等死嗎？

筆者說了這麼多，只是想說，選擇徹底與大宋決裂，是不行的。當然，一直窩在梁山上當土匪，那也是不行的，一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士氣消失，遲早會叫朝廷給收拾了。這兩條路行不通，就只有第三條了，那就是招安，這也就是筆者為什麼會說，宋江是梁山上唯一的政治家的原因了。

可能還有人會問，你說宋江招安招的好，那為什麼還會被人給毒死？

筆者不是當事人，只能依靠淺溥見識稍加揣度，不一定正確，只能是一家之言。對於宋江招安這一步棋，我認為是走對了。但對於他招安之後，唯朝廷奸臣之命是從，去攻打方臘，而且還十分賣力。筆者以為，這才是宋江致命的敗招。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已經招安了，就身不由己，不得不如此了。

難道真是這樣嗎？難道就沒有第三種方案嗎？答案是有的。宋江在招安之後，可以編造一千條理由不去攻打方臘，甚至不離開梁山。即使要攻打，也沒必要那麼賣力。因為只要方臘還存在，宋江就是安全的。

這就好比，司馬懿面對諸葛亮的空城計，為何要撤退？難道派人試探一下都不敢嗎？不是他真的害怕埋伏，而是他需要一個對手來保護自己，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諸葛亮若死了，他必死無疑。他明白，諸葛亮更明白，所以在城牆之上，以琴弦之音挑之。智者之間，來了一場無聲的對話。

時隔千年，宋江與方臘，何償不是如此。雖然時勢不盡相同，但事理卻是相通的。留方臘以自存，乃筆者為宋江所謀之唯一方略。

可能有人會說，這是為了一己私利，而讓天下動蕩不已。但筆者要說的是，滅了方臘，百姓就能有好日子過嗎？可不要忘了，宋江死後不到十年，金兵鐵浮屠便踐踏中原，宋室南渡苟且，萬千生靈塗炭。

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宋江先不要去打方臘，那麼他也就不會那麼快死去。等到十年之後，金兵南下，北方空虛，形勢又將是一大變，那時才是真正需要他報國的時候，也是他將大展鴻圖的時候。

筆者只是事後諸葛亮，這事說起來容易，但要操作起來，卻是一件十分費腦細胞的事情。正所謂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況且筆者所說的宋江，與歷史上真正的宋江，還是有一定的區別的。所以，以上淺溥之見，筆者說說而已，眾位聽聽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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