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一樹憂鬱的春天的葬禮

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

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

——王安石《鐘山晚步》

聽說，楝花一開，夏天就真的來了。立夏以後，隨意走在街頭，都可以聞到一種微微清苦的味道，像晚風流過罅隙，令人默而不語。

獨立在搖搖曳曳的花樹下，似有千萬縷星光均勻而細密地瀉下了來，如月光，如泉水。

看苦楝花，最宜雨後黃昏時，這個時候的南風，最為輕盈，可以如涔涔細水滲入到骨子裡，如果正好有流鶯憩息在枝頭，叫喚一兩聲，那就更愜意了。

苦楝花的名字，也帶著一絲清冷的氣息，如春暮的嘆息。苦楝，諧音「苦戀」，這一樹的花開，彷彿是一場春的葬禮。

它暗示人們：何必苦戀漸行漸遠的春，且靜立在深庭小院，倚著這花影斑駁的樹，細聽「鶯調清萼，風吹斜梗」。

雨後的金陵，靜默得如一個謎。走在街道上，更能隨處聽到偶爾飛倦了清啼兩三聲的鶯子。春事雖已成闌，鶯聲並未變老。因為鶯這種鳴禽，在桑葚紅熟的季節叫的是最為歡暢的，聲音也更顯柔滑。

不知為何，鶯總會在苦楝枝頭歇腳，將「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夏意展露盡致。這時，正逢斜雨柔風，有人正背對著花枝，輕聲吟道「飛絮蒙蒙，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偶有所觸，行至一樹苦楝花下。

雨中的苦楝花，飄徹在無人的空巷，不經意間，就有簌簌的花絮，帶著清細的香，落到被雨水洗得明凈的石板上。而我不禁感慨，滿地落花誰掬？滿地幽恨誰洗？

這一樹的密意，隨風逐雨，飄飄搖搖，如晚風吹袂，夢殘香冷，誰人得見？我一個人佇立在樹下，拾著這滿地淡紫色的花綴，這指尖的每一朵，都像極了春閨少婦繡花鞋上的花樣。

及至雨停風歇，一樹的花都已經寥落無幾了。花是薄命的，果亦是哀傷婉轉的。花開過後，稀疏輕盈的枝葉間，就會有成簇青色的果實，這果實，叫「苦楝子」，也被人稱作「苦心子」。

苦楝子，苦戀子。想到了苦戀著林徽因的金岳霖，苦戀著夏夢的金庸，苦戀著胡蘭成的張愛玲。苦戀一個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像苦楝的一生。

苦戀一個人，就如那《越人歌》里所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清苦的南風穿過苦楝枝頭，將人的魂夢送至一個暮晚的樓頭。那高高的綉樓上，住著一個正值芳齡的女子，她獨自倚著妝台，一筆一划地勾勒自己的心事。信是寫給身在別處的心上人，那個與她從小戲騎竹馬的男子。

多年以後，害著單相思的女子化作了一棵樹，孤零零地長在她的墳頭。過了立夏，樹梢上開出一簇一簇的紫白色小碎花，花落了，便結成又苦又澀的青果，直到變黃，枯皺，在秋風中腐爛，有毒的汁液墜在地上。

苦楝是短命的樹，不到三十歲，樹心即要腐爛，死亡。因為當年朱元璋流落天涯時，挨在一棵苦楝樹下打盹兒，腐爛的果子墜落，砸在了他的癩痢頭上，痛得他直罵：你這壞心的樹，會爛心死過年！

一句咒語，卻成讖語。苦楝花未開時，樹榦的汁液苦得像黃連；待開放時，花心漫著濃烈的苦澀；及至長出了苦楝子，那皮、肉、核，無一不苦入心扉。

在講求風水的庭院里，主人更鐘情於種上楠木、樟樹、桂花樹這樣的長壽樹種，而絕不願意種一棵苦命的楝樹。

苦楝樹，就像那個從上古時期就被人唾棄輕鄙的大樗，直到今日，竟還未曾翻過身來。它只能低著頭，任雨絲輕盈地掠過，憑南來北往的風穿過。再無用的樹，也有它獨美的地方。

譬如，此刻飛倦了清啼兩三聲的鶯子，就可以如願棲息在搖搖曳曳的楝陰深處，共著花影斑駁，風吹斜梗，不失為初夏最讓人流連的景緻。

苦命的樹，自能招來苦情的人。昔日曹君子清，便在家門外，手植楝樹數株，建一小亭，名曰：「楝亭」。此樹猶未婆娑，使君嘗愀然思也。

研究紅樓的俞平伯得知雪芹祖父喜好楝花的緣故，初次在行旅途中得見滿樹楝花，喜不自禁，賦詩二首：

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

南來未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

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飄落似丁香。

綠陰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勝故鄉。

俞老因喜紅樓而喜雪芹，再喜曹寅和他的楝亭，見到楝花的那一刻，心下自然欣喜不已。我因喜淡紫色而喜楝花，搖曳在雲端的滿樹淡紫色楝花有一種遙不可及的幽深隱秘氣質，這種拂不去的憂鬱色彩，讓人不忍忘卻。

《東臯雜錄》載：「花信風，梅花風最先，楝花風最後。」你可知道，「楝花風」一吹，春天就要離去了？看一樹楝花，好似目送春天的離去。

這滿樹的楝花，不正是一樹憂鬱的春天的葬禮么？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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