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瓊瑤阿姨，張愛玲教你如何做後妻

文 | 李舒

後妻難為。

何為後妻？一般來說，後妻分為兩種，一種是前妻去世，是為續弦。一種是前妻感情破裂而離異，是為繼室。但無論哪種，選擇成為後妻，意味著你的人生，將要開始一段艱辛旅程。

首先，你即將要進入的這個陌生的家庭，已經滿是前一個女人的痕迹，丈夫按照前一個女人的安排生活，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是享受還是痛苦。你需要花很大的精力和心血，一點點磨滅掉那女人在這領土裡的陰魂不散。

前任走了，然而前任將永遠在那裡。他們會始終拿你和前任作比較，如果前任聞名於世，則壓力更大：比如廖靜文和蔣碧薇，林徽因和林洙。

如果前任還有孩子，後妻的工作則更加艱巨。你有可能會因為想要取走前任的照片而遭遇耳光（林洙），也可能因為讓小孩喝了剩菜湯而遭遇丈夫的猜疑（陳竹隱），如果前任的女兒敏感而有才華，那恭喜你，幾十年之後，圍觀群眾們都能讀到你對她的「虐待」情節——

張愛玲在聽到父親即將迎娶後媽孫用蕃時，她的第一想法便是要「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因為張愛玲的文字，即使是五十年後，後媽還是她的肉中刺，冷冷地蓋了一個「狠毒刻薄」的印章，永遠烙在張愛玲的人生字典里。

孫用蕃（左）與大姐孫用慧

可是，和孫用蕃同住在江蘇路285弄的人說，老太太舉止優雅，為人和善，她照顧張愛玲的父親，不動聲色地去典當自己的嫁妝——鄰居曾經看到信箱的玻璃小窗口露出一封信，寫著「孫用蕃收」，是寄賣商店寄來的，通知她裘皮大衣已經出手。大家這才知道，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原來就是那個凶神惡煞的後母。晚年時，邵洵美的太太盛佩玉來到那間14平米的小屋，探望老友。歸來之後，只說了一句：「她一直照料著張愛玲的父親，替他送終，這已經足夠。」

從這個角度來看，瓊瑤阿姨作為後妻，實在是幸運太多。

平鑫濤的原配林婉珍是一位富有才華的畫家，她甘願放棄自己的事業，以娘家在紡織業積攢的財富，幫助丈夫創辦《皇冠》。林婉珍堅決不肯離婚，這場離婚大戰曠日持久，瓊瑤曾經與之談判，據說當時的談判結果是瓊瑤退出，林婉珍還對她說：「謝謝你的成全。」（據瓊瑤自傳《我的故事》）16年之後，林婉珍最終還是和平鑫濤離婚，1979年，平鑫濤搬離了自己的房子，和瓊瑤結婚。對於這段往事，瓊瑤曾說：「若當時我退出是三人的不幸，我把這三個不幸變成三個幸福。」

數十年來，平家子女對於父親的婚變，基本處於沉默。倒是瓊瑤自己的小說《浪花》里，給那位潑婦原配按上了一個「婉林」的名字。在那部小說里，當婉林質問自己兒女對於丈夫出軌的意見時，兒子的回答是：

「我？」子健的眉頭鎖得更緊。「老實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昏了頭了，我覺得，父母的事，我們很難過問，也很難參加意見。說真的，爸爸移情別戀，愛上秦阿姨，在我看來，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會！」

平雲

四十年之後，為了平鑫濤是否應該插胃食管，平家子女終於和後媽起了衝突。衝突的來源，源自瓊瑤認為，遵照平的遺囑，不應讓他插管。而平家子女則認為，父親的遺囑里，寫的是當他病危時，則不必搶救，現在父親不過是得了老年痴呆不認識人，並不屬於病危的範疇。瓊瑤此舉，實在是有故意加速平鑫濤的死亡之嫌。平鑫濤長子平雲寫的公開信中一段話，把四十年來的怨恨，終於噴薄而出：

身為子女，我們從來不曾忘記當年發生過的種種事情以及自己母親所受到的委屈與痛苦。如果一段愛情是建立在傷害另一個人、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犧牲上，那麼這樣的愛情無論如何並不偉大，也不值得拿來歌頌炫耀。

很多人選擇當後妻，是因為這個男人往往具備成熟魅力，能夠給自己以指引和幫助。但在選擇了做後妻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應該做好準備，在你們婚姻的剛開始，他一定會對你呵護備至，照顧有加；然而，這也意味著他會比你更早年華老去，你的後半生，便需要奉獻給他。

梁思成與林洙

梁思成在一片反對非議中娶了林洙，林洙則盡心儘力照顧梁思成的病體，陪伴他度過每一次抄家的驚懼恐慌，更一直用心照料著林徽因年邁的老母。她當然沒辦法比起前任林徽因，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梁思成的晚年實在得濟於這位凡庸的家庭「煮婦」。1971年末，當陳占祥去醫院探病時，梁思成說：「這幾年，多虧了林洙啊！」

享受了好處，就要盡義務，這無所謂公平與否，而是客觀事實。

所以，平雲的公開信里寫得清楚明白：「父親50年來對您的照顧總是盡心儘力、無微不至，我們很感謝這一年多年來您反過來對父親的照顧……」

在這件事上，也許張愛玲更有發言權。

飽受後媽之痛的張愛玲，也選擇當了後妻。

1956年3月31日，在新罕布希爾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里，張愛玲認識了賴雅。他們的感情發展迅速，7月5日，在紐約的他收到張愛玲的來信，得知張愛玲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在慎重地考慮後，當天下午，他向張愛玲寄出了一封求婚信，但希望張能同意拋棄這個孩子。

這一年，賴雅65歲，張愛玲36歲。

張愛玲與賴雅

賴雅是作家的好朋友，張愛玲也許是他幫助的最後一個作家。許多人在描述張愛玲和賴雅的關係中時，都痛心疾首地認為賴雅耽誤了張愛玲的前途，實際上，在兩人的結婚初期，賴雅一直是張愛玲的助手，被張愛玲評價為「最好的合伙人」。賴雅幫張愛玲改稿看稿，為了讓張愛玲專心寫作，他承包了所有家務活，負責煮張愛玲喜歡的「義大利麵疙瘩」和咖啡、處理郵件和採買。

然而，賴雅年過六旬的身體險象環生。在婚後剛剛兩個月，他就曾經半身麻痹。1958年，賴雅患上了背痛疾病，張愛玲不得不常常給他按摩，放鬆他的背部肌肉。為了賺錢，1962年，張愛玲隻身到香港寫作，當她途經台北時，又傳來了賴雅中風的消息。

張愛玲說，自己很想趕去醫院，握著賴雅的手對他說，她是不會離開他的。但她卻沒有回美國的足夠路費。為了攢夠錢，她再次回到了香港，在她給賴雅的回信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溫柔而堅強的張愛玲：

親愛的賴雅，甜蜜的：

你說我無止盡地延期是什麼意思？我已經為了沒希望的酬勞，好幾個月來工作得像條狗……我很為你驕傲，找到這麼好的公寓，而且價格這麼低，多麼驚嘆你怎麼做到的，我沒有一刻不想它……請不要憂慮，讓我完成正在做的事。事情對我已經夠痛苦，如果你看到我過的生活就會了解我多麼想念我們可愛的公寓。試著在以後的六個星期盡情享受它……吻你的耳朵，這些日子以來你都吃些什麼？照顧你自己，我愛你。

她終於回來了，為了迎接張愛玲，賴雅甚至提早了一天到機場——他擔心她生性糊塗，記錯了日期。賴雅的身體越來越壞，為了照顧賴雅，張愛玲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支起了一張軍用床，一邊寫作翻譯，一邊護理。她儘可能使賴雅乾淨舒服。夜晚，當她較為清閑時，她還給賴雅念一些小報。賴雅便開玩笑，說她念的都是垃圾。愛玲也回敬說，他們就是垃圾的製造者。

此後的兩年里，賴雅一直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張愛玲得不到絲毫的幫助，只能由自己照看他。在寫給朋友的信里，張愛玲隻字未提自己的困境。

1967年10月8日，賴雅去世，身邊只有張愛玲。那一年，賴雅76歲，張愛玲47歲。

張愛玲對於賴雅，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即便如此，在她的繼女眼中，張愛玲仍然面目可憎，後來有「張迷」拜訪，她的反應是「你們都看不到張愛玲可憎的一面」。

【作者簡介】

李舒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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