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畫廊」藏吳冠中專輯：八十年代水墨擷英

藝術家與裝裱師常因畫「交心」，特殊的尊重和信任關係令他們情同知己。晚年的吳冠中便與深巷畫廊經理張世東神交莫逆。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至2010年，吳冠中的畫作均由張世東精心裝裱，被吳冠中譽為「他知、我知，兩心知，作畫、托裱、亦知音」的密友。

吳冠中與張世東神交多年，相知莫逆

在吳冠中最後的十餘年中，專意創作的他常常親自登門造訪「張家作坊」，「每當有得意之作，吳先生就會像個孩子似的異常高興，立即拿過來讓我托裱，使我有機會分享每一次創作給老人帶來的喜悅和幸福。」 吳冠中先生曾在捐給故宮博物院的《一九七四年.長江》油畫長卷的序言中這樣寫道：裱畫師張世東老友久來關注我的作品，見畫大喜，竭力設法裝裱，保護了躺在搖籃里三十年的嬰兒。」他親自為張世東的畫廊起名並多次為他的「深巷畫廊」書寫牌匾。

吳冠中為張世東題「深巷畫廊」

吳冠中經常認真聽取張世東對裝裱畫的建議並予以採納，他們常常一起討論吳冠中作品的真偽和市場與藝術之關係等問題，因而張世東在吳冠中繪畫藝術的鑒賞方面具有獨到見解。談及與晚年吳冠中在一起的往事，張世東回憶起太多令人感慨的細節，「他的生活之儉樸，令我感動。他一直住在北京南城一個普通的居民小區，面對紛繁的外部世界，他內心平和，把激情都獻給了他所衷愛的藝術世界。」「先生讓我看他畫的一張畫，說是一張，實際上畫了四十多張，他都不滿意，準備全部撕掉。我看完放在地上的這一沓畫紙，心裡頓感一陣酸楚。」「吳先生嘆了口氣說：『沒辦法，上次為了畫一張小畫，一夜睡不著覺。』我說：『您真夠累的』，吳先生一指身旁的老伴：『她也說我夠累的。』」「我去吳先生家多次趕上他家中的飯點兒，他和老伴兩人吃飯，中午稀飯或麵條，晚上米飯兩個家常菜。在我心目中，吳冠中先生真正是做上等事、享下等福的人。為我們做人做事樹立了榜樣。」

這批繪畫作品大部份為吳冠中先生八十年代之代表作品，均由「深巷畫廊」提供，張世東先生鑒定並出具證書。我們彷彿看到了八十餘歲高齡的吳冠中，他晚年的音容笑貌，簡單平和，卻一直在藝術的時空中揮灑著他的燃情歲月，以無限的激情和創造力為我們構築了獨特的晚歲風景。

吳冠中 故鄉葦塘

鏡心 設色紙本

鈐印：吳冠中印、八十年代

題識：郴縣文化館留念。吳冠中、朱碧琴贈。

83×150.5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吳冠中 《葦塘》作品證書

「杏花春雨，江南是我的故鄉。在北京住了三十餘年了，依舊戀念著故鄉，總說江南好。多次，剛過春節，北國冰封，人們還在溜冰的季節，我便收拾去江南寫生的畫具了。『太早了，南方也還冷著呢，等到四五月份春暖花開的時節去多好。』鄰居們都這樣勸我。我有我的所戀，我一味追求：柳梢初冒新芽，尚未吐葉，疏疏的枝條隨風飄搖，遠遠看去，通體呈現著朦朧的半透明的冷灰色調。這時候，春水微綠，遠山偏青，濕潤的堤岸帶生褐色，彼此間的色彩融洽和諧，都很謙虛，誰也不欺壓誰。白牆黑瓦的江南人家就散落在這寧靜和諧的水鄉里，顯得分外醒目。這裡，那裡，像鑲嵌似的點綴了濃重鮮艷的彩點，赤、橙、黃、綠、青、藍、紫，是田間的姑娘，是晾曬的衣裳。由於在整體銀灰調的環境中占面積極小，是色彩的濃縮點，那麼鮮艷的色彩也不會刺眼，這是色彩效果的規律，待到垂柳濃蔭的五月天，處處綠樹成團，青草如茵，紅花簇簇，又別是一番打扮，但不是我所追求的對象了。我穿著厚棉衣離開北京，其實並不算太早，一夜醒來，窗外已具青綠意味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我甚至有些著急了。我要趕在春風之前，仔細觀察她是如何染綠了江南岸的。她用筆輕巧而隱蔽，三天兩天，甚至每天每天，江南岸的色調緩慢而迅速地變化，人們未來得及察覺，往往過了一個星期，才驚訝楊柳綠了！挑花開了！流光容易把人拋！我的青春早就被流光拋去，只忙於捕捉那流光中瞬間即逝的早春天氣了。」

吳冠中 故鄉葦塘 局部

上面這一段優美的文字，是吳冠中先生心裡的江南故鄉，是他看到眼裡、印到心裡的初春江南，而這幅《故鄉葦塘》，是他把故鄉鄉村一角得於心而應於手的作品。畫面近景是水塘中茂密的蘆葦，水塘邊是大片的連綿延伸的桑田，遠處掩映著白牆黑瓦的鄉村老宅，參差錯落，直至隱沒在如黛的山色中。這是最吸引畫家關注的美好景緻。因為「水鄉哺育了我的童年，我畫過水鄉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畫里流露了鄉情，更體現了我對形式美的追求」。和著那段文字讀來，彷彿隨著吳冠中先生在他那美麗的故鄉遊覽，一起體味故鄉的美好。

《故鄉》素描稿 1981年

畫中吳冠中與朱碧琴聯名題款，送給湖南郴縣文化館。朱碧琴1925年生於湖南郴州，與吳冠中結婚後四十餘年沒有回過家鄉，所以吳冠中特意在這張贈畫上面，題上了夫婦的名字，這裡面有對愛人的尊重，也有對愛人家鄉的愛屋及烏之情。

吳冠中 魯迅故鄉

鏡心 設色紙本

鈐印：吳冠中印、八十年代

66.5×65.5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吳冠中與魯迅故鄉紹興有著千絲萬縷的情緣。1978年魯迅博物館邀請吳冠中為魯迅的故鄉作畫，他崇敬魯迅，而紹興又和他的故鄉宜興如此相仿，因此特地南下寫生，完成《魯迅故鄉》巨幅油畫，由魯迅博物館永久典藏。在此之前他還專程去紹興作畫兩次，一次是1956年，住在魯迅故居廂房內；另一次是1977年，他背著畫箱跑遍紹興小鎮。他曾在〈長江三峽與魯迅故鄉創作回憶〉一文談及當年描繪魯迅故鄉風景的過程，多次選景寫生之後，才決定如何描寫這個抒情的江南風光。

對於紹興，他說：「那小橋流水的江南河網地帶，風光多抒情氣氛，村前村後、橋南橋北、楊柳桃花處處留人，玲瓏的小景多，但不易構成較大幅整體感強的畫面。我又不喜歡任人漫步的園林式畫面。是散文詩與獨幕劇的矛盾。有別於散文之美，畫面不宜散，忌缺乏突出的形象──即擔負佔領畫面空間的形象主角。就要求形象的起伏與跌宕而言，獨幅畫接近緊湊而高潮陡起的獨幕劇。就要求形象的起伏與跌宕而言，獨幅畫接近緊湊而高潮陡起的獨幕劇。小橋沒有多高，人家鱗次櫛比，都展現在高低差異不大的視平線，羅列豈是構圖！我爬上紹興幾個小小的山頭，更上一層樓來窮千里目，視野擴大了，氣勢開闊了，但鳥瞰又何嘗是構圖的依賴！平面分割中的平均狀態必然使畫面鬆散，故須選人家密集的大塊造型作為畫面的構成主體，然後，綠水人家環繞，河網穿其間，繞其周，於是有了塊面，有了脈絡，似乎略具雛型了！從山頭俯視紹興城，黑、白、灰色塊構成動人的斑駁畫面感。細觀察，近處房屋只見頂，都是黑塊，遠處才見牆面的白塊。然而我須請明亮的白塊群鎮坐畫面中央主要部位，因之反其道而行之，前景房屋多件牆面，遠處倒多是黑壓壓的房頂，主要是為了畫面黑白構成的效果。而且，那些白牆群也不是俯視時的朦朧印象。而基本上是接近平視才能看到的狀貌，取其狀貌，忘了自己的地位！緣此，這一貌似俯瞰的藍圖中，主要形象角色是從城裡各處寫生得來，有紹興中學的樹叢 ，有西廊的老橋 ，那河道、河岸上的細柳、河裡的船，是從東湖引進的……」

吳冠中 青島漁場

鏡心 設色紙本

1980年作

鈐印：吳冠中

題識：紀慎同志指教。荼。1980.

61×48.5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1979年，人民大會堂湖南廳第五次裝飾，負責具體工作的夏紀慎、蔡修煥正躊躇於由誰創作湖南廳的湘繡《韶山》的畫稿時，無意間到中國美術館參觀了當時正在舉辦的「吳冠中繪畫作品展」。夏、蔡對吳冠中水墨畫獨特的表現技法和藝術理解印象深刻，隨即上報有關領導建議由吳冠中執筆。自此，吳冠中與夏紀慎相識。1980年4月，吳冠中畫作《韶山》完成，獲得各方面的好評。臨走前吳冠中送給包括夏紀慎在內的七個人每人一幅畫以做紀念。《青島漁場》即是為夏紀慎先生所作。

吳冠中 高原人家

鏡心 設色紙本

鈐印：吳冠中印

52.5×94 cm

出版：《吳冠中全集第六卷》，第92頁，湖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1981年，北京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新疆開班，教授們輪流西行教學，吳冠中在本年夏秋之際，乘工作之便到吐魯番高昌和交河古城遊歷寫生，有如二十世紀的張騫，以現代美術觀念，再一次開墾、汲取西域之美。此番旅程殊為艱巨。吳冠中在回憶時曾提及當地「氣溫四十幾度，火焰山腳下甚至達六十來度，雞蛋暴晒便熟」、「旅遊轉一圈無妨，我要留在裡面構圖、寫生，東跑西奔，汗流浹背……實在受不了暑之酷，便不得不回到宿處繼續憑印象和想像加工。」（《高昌遺址，交河故城》）面對極端的氣候，藝術家反而鬥志昂揚，激起了創作熱情。

八十年代，藝術界的創作空氣漸趨自由。1981年，吳冠中在《美術》雜誌發表文章《內容決定形式》，引發一場重要辯論，催生日後的「85新潮」；吳冠中在美院執教之餘，堅持遠行寫生，從各地搜集素材、攫取靈感。《高原人家》 即誕生於吳冠中該年新疆採風之旅。它的特殊之處在於，並不追隨當時畫壇所鼓吹的宏大主題，而堅持在尋常景觀發掘美感，吳冠中稱之為「於無聲處聽驚雷」（魯迅《無題》詩）：主題和內容愈尋常，愈能考驗藝術家發掘「美」的能力。這種想法不僅成為吳冠中的藝術特徵，更成為稍後「85新潮」反對說教之主張樹立楷模。

吳冠中 荷塘

鏡心 設色紙本

鈐印：吳冠中印、八十年代

68×90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1991年吳冠中搬到北京最早最大的小區方庄，這裡離龍潭湖很近，只有一站地的距離。龍潭湖的荷花馳譽京城，公園東湖的「蓮塘花嶼」、中湖的石舫、龍潭西湖都有大片荷花，每到七、八月份，湖面上萬竿荷花，接天連葉，在微風中搖曳，一片紅綠相間的花海，景色十分迷人。早在八十年代，吳冠中便創造出最具代表性的巨幅《荷塘》，用線曲折，氣魄寬廣，枯枝、蓮蓬、葉塊，或張或曲，或俯或仰，橫舒直展，高矮不一，姿態各異地散落著。其縱橫交錯似布局中聚散有度，起伏昂揚如交響曲般互生其鳴，躍動的節奏感為這塊盛開時節已過的荷塘重新貫注生命力，這也是畫家妙筆下所恩賜！

水面枯枝交錯，殘葉與蓮蓬卷得難辨形體，都似無意揮發潑散的黑塊與墨線。這些線格外動人，是藉助水裡倒影，由於倒影，一再重複迭映了塊與線，虛虛實實，不易一目了然，倒彷彿利用水袖強調了舞蹈的節奏，餘韻悠悠。

吳冠中 江南水鄉

鏡心 設色紙本

1986年作

鈐印：吳冠中印

題識：一九八六，吳冠中。

68×78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吳冠中表現水鄉的此幀繪畫中，並沒有多少的色彩，大部分是「計白當黑」、「知白守黑」的黑白變幻。只在點睛的一兩筆，讓畫面立即活起來，令人感覺畫面色彩豐富。《江南水鄉》描繪一處寂靜的院落，可以想見，庭院深深之中充滿了故事與生機，一種掩飾不住的喧鬧，似乎要衝破畫面的張力，破空而來。

吳冠中 爛漫山花

鏡心 設色紙本

1990年作

鈐印：荼

題識：一九九〇，吳冠中，爛漫山花，壽比南山。

49.5×32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在《生命的風景》中，吳冠中寫道：詩歌、音樂都經常要採風，我們要采形。我說采形，不同於物象資料的記錄。具體特紉的人物形象，各類少數民族的服飾，品種繁多的杜鵑，各式各樣的船隻……固然要收集記錄，但照片資料已一天比一天豐富，不必全都由個人自己去蹦集。我的意思是要蹦組成形式美的點、線、面、色等等的構成體或其條件。這動動中的力與美雕鑿了具象的痕迹，這是抽象美術品！然而這種節奏感、韻律感、豐富的抽象美並不是靠憑空想像和創造出來的，捕捉住其要素，可能為某一內容、某一構圖要求起形象主角的大作用。畫家和作家的構思方式是不同的，後者在時空中耕耘，前者在平面上推敲。

《山花爛漫》從山花的角度去詮釋一種不與時流、不從世俗的高尚情懷，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妙。畫面中所有的樹，在吳冠中筆下都成了線性生命力的強韌的物化；被抽象成純粹的有色線條的雜草，亦成了這種生命力的註腳；而水墨的塊狀變化和濃淡變化，似乎又在暗示著一種內在精神或品質的價值取向。這也是一種「隨方就圓」的做人處世之道。以爛漫山花與「壽比南山」相聯繫，是在廣闊無垠的視覺世界中，出入於具象與抽象之間而兼有具象與抽象之美。

吳冠中 山城

鏡心 設色紙本

1976年作

鈐印：吳冠中印

題識：孟滿同學存念。一九七六年。

45.5×48 cm

附件：附北京方庄深巷畫廊《吳冠中繪畫作品證書》。

1974年，吳冠中與黃永玉等四名畫家，受北京飯店的委託，繪製巨型長壁畫《長江萬里圖》。實景寫生，吳冠中等四人從上海溯江而上，遊歷蘇州、無錫、南京、武漢，最後直抵重慶。重慶是最後一站，到了重慶，卻不幸遇上「批黑畫」政治抨擊，壁畫不成，卻催生了以長江沿岸風景為題材的多幅創作，《山城》便創作於此時。

吳冠中在《我負丹青》一書中寫道：「山城萬縣面臨長江，江畔碼頭舟多人忙，生活氣息十分濃厚，是最惹畫家動心的生動場景。」又在《老山城》中寫道：「八年抗日戰爭，我居重慶郊區5年，憶及蜀中風物人情，彷彿第二故鄉，故曾多次入蜀寫生，每入蜀，情思脈脈，年光倒流。矗立在長江、嘉陵江交匯處的長江山城氣勢雄偉，鱗次櫛比的重慶的獨特風貌舉世無雙。從造型藝術角度看，其重疊、錯落、黑白相間、垂線的統一與橫線的連綿構成無比豐富的建築雕塑感或雕塑建築感。人家密集，彩點散潑，山徑穿鑿，是歲月營造之迷宮。

70年代我用油畫和水墨寫生過重慶，畫那密密麻麻的古老吊腳樓之林、黑屋頂白山牆之城，作風介於具象和抽象之間，予人感覺是具象的，其實須依靠抽象的手法，如果真具象地畫一間一間的屋，則十年也無法完成。」

《山城》描繪重慶江邊山城的怡人情景。以豐富的墨色和靈動的筆觸將整座山城置於畫幅中心，充滿了畫面，畫面的空間感、距離感、關聯性都被刻意抹平，觀賞點卻更能集中在山城層樓及其起伏層次。作者把遠景拉到中景來畫，把遠景放大，填滿了畫面空間，突顯山城主體的氣勢恢宏。中國傳統水墨畫與西方藝術傳統造型兼容並蓄，構圖飽滿而又充滿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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