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和麥克白都自溺在情緒中

俄羅斯聖彼得堡波羅的海劇院版《麥克白》的演齣節目單上註明「根據威廉·莎士比亞同名作品改編」。所以，這並不是一本忠實原著的《麥克白》。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的劇本中明確地寫出了哈姆雷特是個醜陋的胖子，但對麥克白的外貌則沒有實寫，他只是在大戲剛剛開場的時刻，通過一個軍曹之口，描述了麥克白是何等的驍勇善戰、果敢、堅決：「英勇的麥克白不以命運的喜怒為意，他揮舞著血腥的寶劍，一路砍殺過去，直到那奴才（叛軍首領麥克唐華德）的面前，也不打一句話，就挺劍從他的肚臍上刺了進去，把他的胸膛劃破，一直滑到下巴上，將他的頭割下來懸掛城樓。」由此，當我們發現在這個版本中的主人公是個醜陋、肥胖、無能的「矬漢」時，盧克·帕西瓦爾導演算是先聲奪人地拋出了他的改編切入點。

演出開場前，舞台以近乎事故的方式源源不斷地噴散著刺鼻的煙霧，它們瀰漫在整個劇場，叫常與霧霾為伍的北京觀眾自覺地掏出了隨身的口罩。開演後，主人公第一時間佔據了舞台前區的中央位置，彼時，他唯一的「夥伴」只有一支用來自溺的鐵皮桶。自溺即是這個主人公的貫穿動作和精神狀態。在他的想像中，麥克白會交手的人物、將經歷的情節，以意識流的方式紛至沓來，女巫、鄧肯王、麥克德夫父子、班柯父子……他們像剪影一樣湧入了主人公的世界。

在舞台美術方面，貫穿視覺是十道錯落懸垂的燈桿，它們與煙霾和攀援在燈桿上下的剪影群像一起營造出障礙重重的叢林意向，或許也暗喻著主人公迷茫的精神狀態，是主人公自始至終沒敢走進的深層空間。他一直盤踞在台口附近，不敢越雷池一步。這個視覺自始至終沒有變化過，這便未免顯得過分簡陋了。寒磣，就像這齣戲呈現的氣質。

在我看來，這台演出的聽覺比視覺卓越許多。通過音效處理，大多時候台詞飄蕩在劇場上空，觀眾很難分辨它確切出自哪一位演員之口。這讓人有一種腦內盤旋的眩暈感，與主題意象直接相關。偶爾，當未經音效處理的「真的」聲音從演員口中確切說出時，便對比出了虛實交互的效果。

一位女演員翻越「叢林」走上前來，她以女巫的口吻預言麥克白將成為國王的遠大前程，並無縫連接地說起了麥克白夫人的台詞。女巫與夫人合體，與主人公飲酒濕身做著交歡前戲，但直到歡愉之後，他/她們也並沒有行動，只是訴說著殺人的計劃。這便落實了主人公的身份：他不是麥克白，他只是一個想要成為麥克白的矬漢。

導演先是引用莎士比亞原文當做自己的闡釋，他說「這是一場諷喻之夢，是‵愚人講述的故事′關於生活和死亡。」而後，他又加入了自己的表達，「是對不孤獨和在一起的熱切需求。」 盧克·帕西瓦爾的主人公是個孤獨者，他想像著自己也能美人入懷，只要為了這個愛自己、支持自己的有慾望的人兒，他也能去殺人、作惡、去攫取成功、征服世界、成為國王。演出中，主人公兩度與自己的影子對話，是極度自卑的孤獨者在漫漫長夜的自問自答。這場景直抵演出的主題，是個靈動的象徵，但這個影子意向並未貫穿全劇，未免可惜。

五位女巫大膽裸露的胴體是整台演出的亮點之一，她們隨主人公的情緒而動，是主人公不可得的慾望意向。那個足月待產的女巫與瘋癲了的夫人纏繞在一起時，夫人說出了貝克特的《啊，美好的日子》「鈴響了，鈴又響了，我該睡了」的台詞，是借另一個極度無力的作品互文出更多意義來。他們的並不存在的愛情更沒有愛的果實。

在八十分鐘里，莎士比亞《麥克白》的經典情節一一掠過，荒原遇女巫、謀殺鄧肯王、刺殺班柯、鬼魂出席宴會、麥克德夫滅門……最終，主人公也沒能成為麥克白，即便在最後一戰前對麥克德夫宣戰，「敲起警鐘來！吹吧，狂風！來吧，滅亡！就是死我們也要捐軀沙場。來，麥克德夫，誰先喊住手，夠了，就讓他的靈魂在地獄裡永墮沉淪！」 這些激昂的台詞，甚至都並非出自主人公之口，是由身邊的鬼魂、赫卡特、跟班來轉述的。這位身穿西裝的惡魔，將麥克白的王冠戴在了仍是稚子的班柯之子弗里恩斯的頭上，主人公只是噤若寒蟬，一動都不敢動。

很悲觀的一齣戲，將一本熱情殘酷的莎翁經典轉作了失敗者的腦內呻吟，是盧克·帕克瓦爾的第三版《麥克白》。雖然表達上略小器，但也當算劍走偏鋒，還能自圓其說，只是在戲劇構作上缺乏引導觀眾入戲的門徑，還想當然地預設了觀眾對《麥克白》滾瓜爛熟的前提，如此，隔閡就在所難免了。

面對這個改編版本，我的質疑是：無力的狀態渲染到位後，悲劇的源頭卻沒有被探討，這是不是一種淺嘗輒止？是什麼使得主人公沉溺在因極度自卑而孤獨無力的狀態中不能自拔的？悲劇業已發生，但悲劇的彼岸又在何方？放棄這些深層次的問題不去追尋，是否跟這一台演出的主人公一樣，是自溺在了自己的情緒中，以致畏手畏腳、怯懦不前？

文| 安瑩 供圖|天津大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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