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陷威尼斯，槳聲燈影春水流

春風沉醉的晚上

她以絕美之姿行來

猶如夜色

——拜倫《美之詩》

雅克·奧芬巴赫 | 威尼斯船歌：美麗的夜晚

施瓦茨科普夫演唱

1879年5月18日初夏之夜，當春天的腳步漸漸消失在初夏的濃陰中，你是否聽到黑暗中的樹葉在風兒的手指中輕輕地嘆息。這一天，早已功成名就的法國輕歌劇之王、年屆60的雅克·奧芬巴赫，卻還有一個重要的音樂故事沒得及講完。這不再是一個插科打諢的、輕鬆浪漫維也納風格輕歌劇，它會讓你笑著哭，哭著笑，讓你在甜美之中品嘗生命的苦酒。

靠著苦艾酒的強烈致幻效果，老人苦苦支撐著已如風中之燭的生命。這天，在他新購的巴黎市中心嘉布遣大道的新宅府中，高朋滿座，寬敞的大廳里，巴黎喜歌劇院首席男女高音都來了，他們要在這裡為奧芬巴赫的新歌劇《霍夫曼的故事》作一次專題的私人音樂會。這部歌劇改編自德國作家霍夫曼的三部自傳體小說。講述了風流浪子霍夫曼的三段沒有結局的愛情悲劇——不斷地墜入甜美的愛河，卻又在慾望的波濤之後，最終兩手空空。

在生命的最後旅程里，為什麼那些以為早已淡忘的的愛情仍在心底徘徊？為什麼這充滿了期待又不斷失望的生活，荒唐得無法解釋，卻又總是讓人留戀不舍？這個故事的原作者霍夫曼與奧芬巴赫都是德國人。有關霍夫曼創作的那些荒誕離奇的故事，在奧芬巴赫年青的時代就讓他印象深刻。如果人生就是一出濃墨重彩的無聊喜劇，那麼我們又要如何去描述那些不小心從眼角流下的真實眼淚？

60歲的奧芬巴赫在這部最後的歌劇中，傾注了難以想像的激情，然而，一直到5月18日的夜晚，這部偉大的歌劇當時還只是寫了一個輪廓。不要說歌劇總譜，連鋼琴縮譜也遠沒完成。女高音在佳賓的注目中，演唱了劇中一首威尼斯船歌風格的抒情詠嘆——《美麗的夜晚，啊，充滿愛的夜晚》，這支曲子改編自奧芬巴赫自己早年創作的歌劇《萊茵河女妖》中的片斷，從小在萊茵河邊長大的奧芬巴赫特別喜歡這個家鄉的古老神話：

相傳在遙遠的萊茵河上，有一塊叫做羅蕾萊的礁石，一位美麗的姑娘高居其上，她為負心人而投入嗚咽的河水，變成了美麗的水妖，她在石上悲歌，過往的水手聽到這憂傷的旋律，無不失魂落魄，觸礁而亡。

你是否聽到了冰涼的河水，從星光下飛快的流逝。就彷彿是女妖的歌唱。頑強的奧芬巴赫一直堅持到1880年10月，才最後完成了新歌劇《霍夫曼的故事》全部鋼琴總譜。他生命的火焰在寫下最後一個音符時已經熄滅。至死，奧芬巴赫也沒能看到這部他自己最得意的歌劇上演。

因為故事情節的需要，那首曾在1879年5月之夜演出過的抒情詠嘆，成了新歌劇第二幕的主題曲，故事的地點也改到了春夜的威尼斯。當舞台的帷幕拉開，威尼斯運河上槳聲燈影，紙醉金迷，慵懶的名妓朱利埃塔香艷地斜坐在巨大的波斯地毯上，一面招呼著來訪求歡的賓客，一面與情人達彼圖托調情，當夜色漸濃，倆人唱起這首優美的船歌：

夜晚比白天更加甜美，啊，這充滿愛的夜晚

時光飛逝，永不回頭，請帶走我們的愛情

時光飛逝，永不回返，請不要流連著舊夢

徐徐微風，會留下你溫柔的愛撫

徐徐微風，會留下你甜蜜的親吻

纏綿的情意，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此刻都化作了一夜溫柔，你是否聽到了：那隱藏在溫柔之下的深沉嘆息？彷彿正隨著運河上的月光與燈影，順著威尼斯貢多拉小船6/8拍的獨特節奏，起伏不定，閃爍迷離，一路流過威尼斯沉默的奈何橋，最後消失在遠方黑暗的大海。

飄流欲室

愛我的，我報以嘆息

恨我的，我付之一笑

任憑上天降下什麼運氣

我這顆心全已準備妥當

——拜倫《致托馬斯·摩爾》

柏遼茲 | 哈羅爾德在義大利

中提琴 / 普利姆羅斯

盧梭在三十歲的時候，因為公務來到一座陌生的、「彷彿天堂一樣」的城市，認識了城裡一位年輕的妓女，被她牽著走進了一場春夢。可是，這時候他忽然感到，不是慾火在燃燒著他的全身，而是冰塊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眼前的女孩年輕、美麗，彷彿是大自然、美神和愛神共同的傑作。那天晚上，多愁善感的大文豪，被這美麗感動得熱淚盈眶，哭得像一個小孩一樣。盧梭在《懺悔錄》中把這位集合了冰與火、天使與惡魔雙重品性的女孩稱為徐莉埃妲，而這座醉生夢死的城市就是威尼斯。在威尼斯，連妓女都美麗得像女神一樣。

這個世界，也許沒有一個城市傳奇能比威尼斯更香艷，也更曖眛。天使與妓女，在這裡都能美得讓你刻骨銘心；浪子與商人，在這裡毫無忌諱地交易著貞潔與快樂。眾所周知，這座城市最先從古代歐洲漫長的中世紀黑夜中醒來，依靠著狡詐的威尼斯商人，聚集起這個世界最美麗的珍寶，在世紀的轉折點上，譜下最香艷的情歌。

臨河的莫契尼哥府邸如今是威尼斯高級度假賓館，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整齊而典雅的拜倫爵士套房

1818年4月，32歲的英國大詩人拜倫爵士，被英國永久驅逐，帶著一顆疲憊的心靈來到威尼斯，入住在威尼斯聖托馬水上巴士站斜對面，有一座名叫「莫契尼哥」（Paiazzo Mocenigo）的古老府邸。那年他開始寫著名長詩《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第四卷——哈羅爾德在義大利。經歷了被祖國永久驅逐，經歷了女兒之死，也曾在希臘捲入熱血的解放戰爭，看著自己曾經的偶像拿破崙兵敗滑鐵盧，此時，他那顆曾經不羈的心靈，似乎也厭倦了飛翔。

英雄落幕歸何處，不宿溫柔宿何鄉。在到達威尼斯的第一天，他就順利地勾搭上了一位只有18歲、芳心寂寞的伯爵夫人，兩人在威尼斯的麗達海灘肆無忌憚地約會纏綿，彷彿整個世界都從他們的眼中消失了。靠在麗達海灘的橄欖樹下，詩人頓覺人世間的一切抗爭都是徒勞，唯有這濃烈的情愛，才能讓他放下所有的憂愁。彷彿這座永恆的情慾之城註定了會成為他最終的歸宿，他在詩中寫道：

如果我的生命像是一條華麗的錦緞

上面也織著一些快樂的時光

那麼，美麗的威尼斯——你的顏色

必定是其中的一部分

電影《魂斷威尼斯》主題曲

改編自古斯塔夫·馬勒第五交響曲第四樂章

然而，沒過幾天，掃興地的事就發生了，就在和伯爵夫人相愛的勁頭上，拜倫爵士的詩壇小兄弟雪萊堅持為拜倫送來了一位小女孩，雪萊在信中告訴拜倫，這是拜倫許多年前一夜春宵留下的私生女。看到小女孩委屈而無邪的眼神，大詩人心軟了。他收留了小姑娘，還給她取了一個新名字。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小女孩的存在，讓他和情人的生活變得極不自在。他甚至在信中質問雪萊。

這小東西是我的嗎？我曾親眼見到，她媽媽曾經和你住在一起。

為了說服拜倫，不久雪萊親自到威尼斯解釋，甚至還讓自己的老婆寫一封證明他和小女孩媽媽之間沒有瓜葛的親筆信。然而雪萊給拜倫和他的新情人帶來的，只是一枚酸澀的苦果。這是一場並不愉快的見面。天真的雪萊在後來的日記中並沒有指責他崇敬的大詩人，而是說：義大利的女人是月亮底下，最卑賤無恥的生物......那些坐在貢多拉的美女，其實只是從街道上隨手撿來的。

甜美的愛情為何經常結下苦澀的果實？生命的歸宿到底在哪裡？人生而自由，卻為何無處不在羈絆之中？

強尼·德普飾演的自稱唐璜的精神病人

五月的深夜，拜倫開始創作他人生最後一部詩體小說《唐璜》，在情慾之海中飄泊的浪子，在和1000個女人戀愛之後，依然無法在人間找到真愛。對浪子而言，永恆的情慾之城威尼斯也不是最終的歸宿，他必須象被風兒風帆，帶著盲目渴望與幻想，奔向下一個國家、下一座城市、下一位女人、下一枚苦果、下一次歷險——只要還有下一次，你是否就可以無數次地欺騙自己說：下一站，就是天堂！

當愛人與女兒都沉睡在搖曳的夢鄉時，他卻遲遲無法入眠。窗外是月光與燈影下重歸寂靜的威尼斯運河。失眠之夜，人的思緒總是越飛越遠。那一夜，他突然興之所至，拎著火把從舒服的房間來到靠近麗達海灘的河邊，縱身跳下黑暗的運河，他也許很想知道：這注滿了亞德里亞海海水的運河是不是又苦又澀？

他花了4個小時一直游到聖馬可大教堂時，已經精疲力盡，天色已是微暗薄明，當詩人費力地爬上河岸，五月的晨曦，彷彿是纏在他昨夜之夢上的輕柔紗巾。那些風流往事，就象是他剛剛逃離的苦澀的海水，此時又悄然沉睡在蜿蜒而嫵媚的運河之中，兩岸雕樓畫棟，廣場上鴿子飛舞，在詩人的內心卻暗潮湧動，那是詩人心中無法平息的情慾之海，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要用自己赤裸的身體

去感受一次海水之下

變幻莫測的激流

帕格尼尼 | 威尼斯狂歡節

阿卡多演奏

偉大的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也曾來到這座被西方人稱為永恆之城的河邊眺望日出，他在小詩《威尼斯的日出》中深情地寫道：

晨鐘響起了——所有的河道

都閃著暗淡的微光

永恆之城脫去了

像夢幻一樣的黑夜衣裳

人生無常，春夢易逝。從聖馬可大教堂廣場望出去，暮春時分的威尼斯，就彷彿是一場還沒有被喚醒的春夢。時光的腳步宛如優美的音樂，在古老的石橋、河水與宮殿之上悄悄地撫過，音符過處，光影迷離，悄然變幻。當五月的微風吹乾了詩人身上的海水，他是否也曾感到一絲寒冷。

泰麗莎·維奇奧妮畫像

然而，我相信在200年前的五月，在剛剛過30的拜倫心中，一定還燃燒著一把烈火，他也許自己都很詫異，自己為何沒有被這美麗之下的暗流捲走，冰涼的河水又重新將他推回了生活的岸邊。他要離開威尼斯，他要離開這個讓他深陷其中的春夢。也許正是這夢讓他混身無力。

在那一年晚些時候，在拜倫的要求下，18歲的伯爵夫人泰麗莎·維奇奧妮，這個被雪萊詛咒過的美麗少婦，離開了60歲的丈夫，在義大利的鄉村，陪詩人和他的私生女安靜地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輝煌的旅程。愛情可以使一個女人變成貪婪的惡魔，也可以將一個女人變成純潔的天使。那些春天飄零的花兒，它們的命運，旁人無從知曉。

我見過你哭 ，晶瑩的淚珠

從你的藍眼睛裡滑落

彷彿一朵夢中浮現的紫羅蘭

滴下清澈的露珠

我見過你笑，連藍寶石的光芒

也因此失色

它怎能比得上你凝望的眼眸

閃現著靈光眩彩

——拜倫《我見過你哭》

春逝如歌

事隔經年

如果我還能見到你

我將如何與你相對

以眼淚，以沉默

——拜倫《春逝》

費利克斯·門德爾松 | 無詞歌第一冊，威尼斯船歌 NO.1

瓦爾特·季雪金演奏

有人說杭州西湖是中國人最浪漫的夢境，那麼水城威尼斯一定是西方人最大的夢境。

就在拜倫、雪萊造訪威尼斯的十多年後，1830年的秋天，來自德國萊比錫的青年才俊費利克斯·門德爾松到達了威尼斯，這是他整整三年的浪遊的第二年，也正好是他姐姐范妮大婚的一周年。他從小與姐姐范妮相知、相依、相守，卻因為姐姐出嫁，在他年青而美好的生命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它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上出現一道細細裂紋，你不仔細查看，甚至無法發現。然而，對此他們的父親——富有的老門德爾松似乎早有察覺，在姐姐定婚時，他開出了一張巨額支票，把敏感的兒子打發出門，讓他去見識一下這個寬闊無邊的世界。臨行前父親意味深長地對兒子說：

去發現真正的自我吧

以一個男人和藝術家的身份

然而，在這場計劃好的人生旅行中，門德爾松依然無法把姐姐的影子從心底趕出去。他不斷地給姐姐寫信，甚至在他剛剛到達威尼斯著名的麗達海灘豪華賓館時，望著夕陽下閃著金光的亞德里來海，他還在給遠方的姐姐范妮寫信：

我終於來到了威尼斯，我生命中最偉大的幸福時光開始了，此刻，我正沐浴在它的陽光之下！

然而，幸福是什麼——在威尼斯沒有答案。

這裡的一切，都美得如此不真實，彷彿是人生虛幻的倒影。當陽光輕柔地閃耀在威尼斯水巷的細細波濤之上，年輕的門德爾松似乎又看到了——心愛的姐姐嫁人時在他心中留下的那條長長陰影。

費利克斯·門德爾松 | 無詞歌第二冊，威尼斯船歌 NO.2

瓦爾特·季雪金演奏

小時候門德爾松姐弟在隨父母一起旅行時，就曾熱切地夢想過去威尼斯遊玩，他們渴望著去看看包圍著這座水城的亞德里亞海，渴望著在那些糾纏了無數瑰麗舊夢的水巷裡，尋找那傳說中的愛情。

此刻，夕陽西下，坐在威尼斯著名的貢多拉小船上，門德爾松卻越來越迷惑：愛情是什麼？對姐姐的愛對他的生命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流連在一處處古老而華麗的水道之間，千年的槳聲燈影如夢似幻，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破碎。船夫在夕陽中唱起古老的船歌，不知不覺中撥動著他心中那根沉默的琴弦，伴著小船獨特節奏，門德爾松隨波逐流，一時不知夢醒何處。

年輕的音樂家先後寫下了兩首著名的《無詞歌，威尼斯船歌》。在這兩支淡如流水的心曲中，你彷彿可以聽到那一刻不停地向著身後流逝的青春，兩岸古老的樓閣和石橋，收藏著數不盡的風流往事，此時卻又靜靜地相對無言。那些難以言表的心事與舊夢，都彷彿是晨霧中少女的臉龐，如此美麗，卻又讓你無法分辨——她究竟是誰？

據說門德爾松和拜倫一樣都游泳高手，然而，十月的河水一定冰冷刺骨，他一定沒有勇氣，象拜倫一樣去試一試威尼斯流水之夢的深處——那些激流涌動的暗潮。門德爾松輕輕從威尼斯的河水上飄過，那些不小心倒映在河水上憂愁，也隨水而逝，只留下一聲輕輕地、連他自己也聽不見的嘆息。

在門德爾松的流浪手冊里，永遠是下一站更精彩。接著，他的足跡會遍布歐洲每一個美麗的勝景，直到將他對姐姐的愛遺忘在時光的深處，直到他也娶妻生子功成名就。

然而，他也許永遠無法想到，在他人生的最後一站，他和姐姐，兩個相互依戀的靈魂，卻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方式深深牽扯著，1847年5月，姐姐范妮在一次家庭音樂會上突然離開了世界，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弟弟，半年之後就隨她而去。

一前一後，彷彿兩個結伴去天國旅行的情侶。

費利克斯·門德爾松 | 無詞歌第五冊，五月微風

霍洛維茨演奏

1830年6月，在前往威尼斯之前，門德爾松寄了一首《無詞歌》給姐姐范妮。門德爾松曾在給姐姐的信中輕描淡寫地介紹這支曲子：

我很想同你在一起，但此刻我無法辦到。我寫了一首《無詞歌》給你，寫的時候，我想起你寫過的那些曲子，於是我寫的這首曲子突然變得柔和了起來。曲子沒有什麼特別的，你是了解我的，我還是老樣子。

奇怪的是，這支首曲子並沒有收錄在，他那年出版的《無詞歌第一冊，OP.19》中。直到1844年，門德爾松生命的最後旅程里才正式出版。它其實創作於1830年5月的暮春時分，因此，在出版時音樂編輯為它加上《五月微風》的小標題。顯然，在這首看似輕風一般的小曲中，隱藏著門德爾松不願意與人說的心事。

我們已經無從知道那個遙遠五月，還在到處流浪的門德爾松，遭遇過怎麼的故事與激情，唯有那寫在樂譜上的動人音符，仍在靜靜地訴說著只有他和姐姐才能聽懂的心事。在那個鶯飛草長的季節里，它們時而清澈，時而惆悵，時而又漫天飛舞。在那風一般流動的旋律之下，你是否觸摸到了門德爾松那顆漸漸平靜的柔軟心靈，它因為愛而空著，也因為愛而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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