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公交司機的「詩生活」

作為時刻埋於手機里的低頭族，是不大可能會在平凡生活中發現詩意的。比如，我就從無耐心在一個晴朗或下雨的午後，於陌生城市的咖啡廳去發獃看看匆匆人群，尤其是置身新澤西州帕特森這樣的平庸城市，估計也就到瀑布公園打卡留照，便匆匆驅車離去。畢竟異域有那麼多的風情和博物，等候著求知慾和好奇心去滿足，我也從不覺得靜下來是一件多麼愜意美好的事情，時光流逝有啥好看的，內心聲音有啥要聽的。

或許是自己太過沒心沒肺，反而容易被有著詩意雙眼和敏感之心的人所打動。就當是這些人，能通過銀幕、音樂、美術、戲劇等媒介所傳達出的孤美氣質，替自己彌補性格和行為中最欠缺的一塊吧。賈木許的新片《帕特森》中，那位生活在帕特森的公交司機帕特森，就是這麼一位能感悟和記錄生活飄逸瞬間的敏感詩人。

帕特森最區別於他人的一個生活習慣——沒有也不用手機——或許就是成就一雙當代慧眼的重要條件。酒吧老闆曾問他為什麼不買一部智能手機，他回答女友啥都有，手機、iPad、筆記本，而且熟知自己的工作生活作息，不可能找不到他。而片中除了在兩人床榻女友一側出現過iPad之外，其餘時間也再沒現代通訊工具出場，電影時間中的勞拉，基本都在「創作」那些漂亮的工藝品糕點。這真是一對隔絕於喧囂世界的詩意情侶。他們的形象、氣質和關係，不可避免地讓我想到自己的一對同學夫婦，女的是開個性服裝店的獨立設計師、城中塗鴉文化的旗幟人物，男的年輕時是耍酷的滑板少年，而今無業在家思考一些航天技術問題，連續5年沒用過手機，親戚朋友要找他，得到服裝店去問，偏偏他十多年前的畢業論文，還是關於J2ME在手機開發上的運用。我代入式的想像，昆明的他們，會否和新澤西的帕特森和勞拉一樣，回家後嘮叨著今天都做了些啥，飯後由誰去洗碗，誰又去散步遛狗，非常偶爾的，一道出門看場老電影。

主角的獨特性格，需要由特別的行為習慣去襯托和展現。電影被切割為本周一到下周一的八個均勻段落，其中周一到周五的手錶特寫，我們知道工作日的帕特森總在6：30前自然醒來，接著去公交中心打卡簽到，在「How are you」的日常問候後，聽印度裔同事抱怨煩心家事，然後出車上路，拐過Downtown的第一個街角。下班收車回庫後，走過看似危機四伏的破落廠區卻自始至終沒發生什麼。晚上出門遛狗，將鬥牛犬系在消防栓上，進酒吧和老闆寒暄。對公交司機職業狀態的展現，很短的時間就滿足了觀眾的好奇心，剩下的本該是對娛樂性形成大忌的乏味日常，可偏偏通過賈木許精心設置的同義反覆，形成一種饒有趣味的、高於生活的精緻藝術。

用淡入淡出效果去區隔電影故事段落，已成為賈木許的標誌性藝術特色，早至1984年作品《天堂陌影》，他就熱衷於呈現一種緩緩推進的敘事效果。淡入淡出也就成了他電影的報幕員，頻次高的時候，如《離魂異客》，隨到西部淘金的會計威廉·布萊克心理節奏來塑形段落，從開始的亢奮和緊張，到後來的疑惑和疲憊，最後部分頻繁的淡出，更像是接近死亡時刻的悲涼喘息。頻次低的時候，也就像這部《帕特森》，一周平凡的七天，在公交司機用心記下的生活點滴和伊朗裔女友裝飾性很強的甜點中，被賦予愈來愈強的靈性。

賈木許和阿彼察邦，理應是當代最懂觀眾心理節奏的兩位導演，在後者的電影前，猶如躺在床上，做了一場舒適的按摩，而進入前者的作品，則像是置身一個特殊小劇場，聽了一場氛圍搖滾或幻化成音律的詩歌朗誦。

當然，如若詩人導演只是裝著行車記錄儀去記錄日常，不可能讓平凡生活偶爾插上飛揚的翅膀。賈木許在《帕特森》中，使用了不少能去對應詩歌的象徵，比如為對應公交司機同義反覆的一周五天工作日，他讓這個生活在新澤西州帕特森市的男人也叫做帕特森；女友談及想生一對雙胞胎後，讓帕特森的工作和生活中接連出現六對雙胞胎，遍佈於公交上、酒吧間和水閘前。這其間，配角們談論著的嘻哈創作、泡妞經驗和左翼思潮，無時無刻不經由帕特森的耳朵，替我們在日常所接受的繁雜信息間，過濾和提純出有那麼一點兒意思，或至少與我們所在觀看(關注)主角有關聯意思的語句。

賈木許不但熟練控制觀眾心理，也善於撩撥觀眾情緒。帕特森家門口的信箱總是要倒沒倒，每天他下班回來，會發現才豎直的支撐桿又歪斜了，等到星期五，才發現這都是那條鬥牛犬的習慣性搗蛋。而在一晚出門遛狗時，帕特森被開車路過的黑幫模樣青年警告，這種名貴犬最容易被偷走，這給他和觀眾都提了個醒，從此一直提心弔膽等待相關情節的到來，可是無論鏡頭怎樣給酒吧前消防栓特寫，狗兒始終好好在那兒，在觀眾眼皮子底下，等待著去撕碎帕特森還沒來得及去複印的、寫滿詩歌的筆記本。

帕特森，本是新澤西一個治安口碑不是很好的城市，在電影中並沒展現其危機四伏的一面，只是給予一副落魄、凋敝、乏味的景象，以等待有著敏感心靈的公交司機，去在城市的庸常生活中發現美、挖掘詩意。帕特森的這一周工作生活，最高潮的瞬間，也僅僅是在酒吧里及時制止了一個失戀男子掏槍——還是一把玩具槍，以及自己駕駛的老舊公交徹底壞死在途中，只得借用乘客手機給公司報修並換車來接。

損失了詩稿的帕特森，獨自坐在瀑布公園的長椅前，碰到一個前來搭話的日本遊客。那人綁住了小指和無名指，問著一些關於這座城市和詩人的問題。賈木許把這個或有隱喻可供讀解的結尾拋給觀眾，而我只發現飾演日本人的這位演員是永瀨正敏，正是導演1989年那部關於孟菲斯的電影《神秘列車》中，專程來膜拜貓王的日本少年。

另一對出現在《帕特森》中的驚喜演員，是韋斯·安德森2012年那部《月升王國》裡面離家私奔的兩個小孩，西方孩子躥得真快，如今他們已長大成了高中生，坐在帕特森23路公交的後排，閑聊著關於歷史上的無政府主義思潮。合上電腦前，我把《月升王國》和《帕特森》里的兩人劇照找到，發出朋友圈：也就過去4年啊！而女孩卡拉·海沃德還出現在年初那部《海邊的曼徹斯特》中，作為男配角的女友。走出影院，門口出現另一個曼徹斯特的印記，一輛貼滿曼徹斯特聯隊隊徽的別克停在路邊，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生活詩意對沒心沒肺的我輕微敲打了一下？

文| 張海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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