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夢一個心之嚮往的人

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上，奪得影后的韓國演員金敏喜在獲獎感言中的一句「洪尚秀導演，我敬重你，我愛你」，將這段婚外情高調而坦然地公示於眾，一時之間塵囂日上。

金敏喜在柏林電影節領獎圖

而這部為金敏喜戴上影后桂冠的影片《獨自在夜晚的海邊》，是兩人繼2015年的《這時對那時錯》後的第二次合作。

洪尚秀今年的兩部新片中也都是金敏喜擔當主演，其中的長片《之後》更是入圍了即將到來的戛納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非常坦誠地以兩人的現實關係作為藍本。

金敏喜飾演的女演員英熙，因愛上一名有家室的導演，承受不住國內的巨大壓力，放棄一切陪同友人來到德國漢堡，在這裡定居多年，後又回到韓國江陵的故事。

但如果帶著看八卦的心態來看這部電影，是註定要失望的。

影片延續了洪尚秀一如既往的個人獨特風格——片頭的手寫體字幕、古典樂配樂、喋喋不休的台詞、多數長久不動加少數的推拉鏡頭、亦真亦幻的敘事，在幾乎無情節、無衝突的白開水式的場景中，構成一部影像散文詩。

洪尚秀喜歡在結構上做文章，在重複布景下探討不同的可能性是他在影片中常做的事。

他的影片給人千篇一律的感覺，有人會因此憤然離席，但這也正是洪氏語境的獨特之處。

他曾在採訪中說：「習以為常的敘事給人愉悅感。所以當我拍電影、構思情節時，我儘可能避免那種獲得愉悅感的慾望。」

洪尚秀

而他拍戲也從不需要劇本，他也借片中人之口說出自己的創作：想到什麼拍什麼，第一場戲拍了就按那樣拍下去。

關於場景，他喜歡離群索居的地方，因為這樣的地方更真實，也更能模糊時空的具體意義。

實際上，在他所有的影片之中，細心的人會發現他鋪陳了一張巨大的網，咖啡館、酒館、吃飯、喝酒、人們聊天中的尷尬，在不同影片中，主角身上的同一件外套。

這些隱秘的聯繫仿似是同一個時空中的不同面貌，而所有人其實都活得差不了多少。

這次的《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在結構上雖然平鋪直敘，但仍能看出一些精巧的設計。

除了與現實本身的照應，本片用數字分為兩幕，第二幕的開始，英熙坐在一家影院中看電影，電影結束，英熙回過神來。

這一場景中英熙坐的位置，影院的紅色椅子，與《這時對那時錯》中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

《這時對那時錯》劇照

而第一幕的最後，英熙在德國漢堡的海邊被一個戴黑帽子的男人扛走，跟第二幕銜接上後，第一幕又像是英熙看的一場電影，真偽變得不可捉摸，形成了戲中戲的效果。

而其中一個黑帽男的角色設計，更是讓這看上去瑣碎無味的日常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那個神出鬼沒的男人，在第一幕中出現過三次，一次上來向英熙和友人問時間，第二次遠遠被英熙她們躲開了，第三次，他在海邊扛走了英熙；

在第二幕中，他在英熙的住處不停地擦玻璃，而其他人卻看不見他，依然正常對話。

這個神秘人是「電影感」的體現。

第一幕中，他可能象徵時間，他的出現也許是導演刻意模糊時空的維度；

第二幕中，則是模糊現實與虛幻的邊界，虛實並進，用一種超現實的手法連接英熙的過去與現在。

洪尚秀還愛拍對話，愛對話中的尷尬，尤其喜歡在吃飯喝酒時讓彼此一言不合，讓周圍的人張不開嘴。

在德國，餓了一天的英熙和朋友來到一個德國友人的家中吃飯，英熙把一盤意麵吃得乾乾淨淨。

德國友人告訴她如果喜歡可以多吃一點，英語不太靈光的英熙一個勁兒地說「我太餓了，真的太餓了」，搞得德國友人面面相覷。

回到江陵，英熙來到以前一位演員開的咖啡館中，兩人對坐聊天。

由於這位男友人對自己和店員的關係含糊其辭，讓店員十分生氣，一直打斷他與英熙的對話，讓他挑選豆子。

男友人只能一直喊頭疼，而英熙笑而不語到最後也只能「出去走走」。這種尷尬實在似曾相識。

後來一群人去吃飯，有些醉酒的英熙在談論到「愛的資格時」，戳破前輩假裝頭疼，對初次見面的人大聲呵斥「閉嘴」；

與喜歡的姐姐玩親嘴，讓在場的人連打圓場的機會都不給，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又真實到讓人會心一笑。

最後，在英熙的夢中，她與想念多年的導演再次見面，兩人酒桌對坐，聊起彼此的心痛，兩人都情緒激動，更是讓周圍的人不知所措。

在故事和人物方面，洪尚秀善講「背德之戀」。他的影片中，女人總是會愛上有婦之夫，男人總是戴著面具的懦弱者。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更是將現實照進電影。

導演摒棄了所有的戲劇衝突，在這場舉世聞名的婚外戀中，沒有三人之間的角力、撕逼、哭泣，社會道德的唾棄，只剩下失魂落魄的插足者英熙。

她經常飄忽的狀態，亂而美的著裝與頭髮，喜歡重複說一句話，酒醉後不顧眼光大喊出自己看法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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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看上去要為第三者正名的角度本就不是人們所喜歡的，但它卻是真實的，她的痛楚是人們不願意承認的。

這些都不免讓人認為，本片是在攝影機背後的那個人，對鏡頭中的那個女人，流露出的全部溫柔。

在影片的最後，在英熙的夢中，時隔多年再次見面的兩人，面對面坐在酒桌邊，導演已經蒼老不已，英熙有了更加成熟的風霜孤獨之美。

他拿來一本書，為英熙念了一段話，那是一段電影的開頭：

到了分手的時刻，在那個客房，當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們倆都失去了自控，我擁抱了她，她依偎了我，眼淚沿著雙頰流下，吻她的臉頰、肩膀、被淚浸濕的手，當時我們真的很不幸。

我向她表白了愛意，心臟揪心的痛，當時才發現，阻礙我們相愛的那一切多麼不必要，多麼微不足道，多麼假冒。

相愛的時候，或想起那個愛的時候，不要按照日常的標準判斷幸福或者不幸，是否是善的舉動或惡的舉動，應以比這些更高尚更重要的為出發點，若不是，那就不該想更多，那時候才領悟了。

這是洪尚秀自己想要傳達的情感吧，在面對這樣一場戀情之後，影片中的導演稱自己「後悔到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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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自己自那以後變成了怪物，英熙大聲而堅定地說「不要後悔」「不要成為怪物」。

英熙，一個將自己評價為「不定時炸彈」的人，她一直與人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覺得自己隨時會炸傷身邊的人；

她也對自己的美麗不自知，回到江陵，人人都說她更美了，但卻沒人能夠準確描述這種美。

英熙否認自己擁有魅力，一口一個不確定，而在她的夢中，這種不自信更是變成質問愛人時的醋意：

為什麼你身邊總是有那麼多漂亮的女人？

你現在沒有女朋友嗎？

你拍自己的故事是為了解恨嗎？

每一句都是無法釋懷的思念，都是糾纏自己多年的心結，都是將自己淹沒的泥沼。

這麼多年，她沒有再找別的男人，雖然在德國有很多人喜歡她。她說他們都器大活好，但她卻沒有再愛上過別人，她認為每個人都沒有被愛的資格。

都沒有資格，都卑鄙，都滿足於謊言，都做著齷齪的事情，還是那是好的，都是這樣生活的。

她諷刺前輩：因為不能真正去愛，所以至少想活著。沒有被愛的資格，卻會玩情愛遊戲。

就這麼耿直地戳破了人們的虛偽，生活的謊言。

她覺得自己隨時可以死去，只是要「美麗地凋謝」。

影片的最後，她從海邊沙灘上的夢境中醒來，在舒伯特的C大調弦樂五重奏中，在清冷的冬天，身心無依，孤獨而恍惚地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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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對英熙的懲罰，也不是世俗口中的報應。她並不凄慘，這愛帶來的堅定和痛苦使她美得驚心動魄。

在這一個人的海邊，她可以隨時隨地夢一場，醒來拍拍身上的沙粒，嘲笑自己的傻氣。

這是洪尚秀的坦誠，也是金敏喜的真實，這無法避免的對號入座讓人感動。

愛能讓一個人重生，愛能將一個人摧毀，我願意相信這是一段真愛，只是誰也無法做到每次都在對的時間愛上了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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