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上床容易下床難

危重患者轉入ICU，身體接受生命技術全面控制與替代的那一刻，由此，病患開啟了「躺著活」——硬抗、苦熬、強撐的生命境遇。

上床容易下床難

文 | 王一方

（北京大學醫學部教授）

看到這個題目，也許有不少人會抿著嘴壞笑，瞪大眼珠等著我說黃段子。其實，這句話我最先是從一位資深的急救專家那裡聽聞的，算是他的一點執業感悟與徹悟吧。

在一般人眼中，床笫大多與男女歡愉（性感與性福）有關，並非牽繫苦難，悠關生死。這是一種單向度的認知選擇。身體背後隱含著不同的意象與想像，但人們慣常的思維，總是將之與慾望（肉體盡歡不竭，甚至不衰不死）聯繫起來。其實，在人的一生中，更應該屬意疾病與救療的身體（作為診療對象的軀體），以及苦難救贖、生死叩問的身體（身心社靈融合的神聖之軀）。也因此，上床具有極豐富的意涵——上哪張床？婚床？病床？冰火兩重天。

本文的「上床」，是指危重患者轉入ICU，身體接受生命技術全面控制與替代的那一刻，由此，病患開啟了「躺著活」——硬抗、苦熬、強撐的生命境遇。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劇照

慢病遷延，一朝惡化，或由於某種驟然打擊，生命邁入終末期，就是由特殊意義的「上床」來顯現的。此時，醫者常常會出示一紙醫療文書，譬如病危通知書，在老百姓眼中就是一道「催命符」。人們不能理解的是，院外危情有可原，但為何送進ICU還會有危情？那麼多專家在辛勤工作，那麼多神奇的救命儀器在全速運轉，為何就阻斷不了病情的惡化趨勢？治療中的戰爭模型（抗生素、疫苗、靶向葯），替代模型（起搏器、人工心臟、呼吸機、透析機、腸外營養）威風八面，為何就不能徹底擊敗病魔？古代「病入膏肓」的魔咒，為何在現代醫學強大的戰車面前依然不滅？

原因有很多。

先說人難勝天。醫院裡無不瀰漫著殘酷美學的氛圍，喪親、別友，白髮人送黑髮人，逼著人們從哲學的角度去考量醫學、醫院、醫生，以及救死扶傷的使命。但實際上，扶傷大有可能，救死則是一個偽概念。人的死亡歸途本是天意，真正的死到臨頭，神仙也無能為力。因此，生機無限、藥到病除是假象，危機重重、回天無力是歸途，永不言棄是意願，悲欣交集是宿命。

再說技術層面。機器接替並代管人體的器官功能，到底是利是弊？世俗的觀念里，技術烏托邦幻覺與財富的血拚習性，強化了患者於家人「窮生富死」的賭徒心理，助長了花錢買命的虛妄預期，以為真的可以錢到病除、術到病除。其實，任何技術都有兩面性，幫助與削弱，溫暖與冰冷，治病與致病，無可避免地交織在一起。

機器接替並代管人體的器官功能，到底是利是弊？

譬如，呼吸機可以幫助呼吸功能衰竭的患者渡過需氧濃度不足、重要器官缺氧的難關，但也因為功能替代而降低了人體呼吸肌與自主呼吸的能效，陷入呼吸機依賴，導致難以拔管與撤機，繼而進入沒有生命尊嚴的技術化生存境遇。透析機對於腎功能衰竭的患者來說也是如此，血液透析去除毒素、廢物，與此同時降低了人自身腎臟的能效，導致機器依賴，最終陷入人變成機器的境地。同樣，腸外營養可以短暫替代消化系統的紊亂與失能，但一旦依賴腸外營養度日，就會陷入消化系統及營養轉運功能崩潰的絕境。

此外，各項技術化生存技術的疊加，還將快速蠶食有限的家庭財富，透支親人未來的生活與生命品質。也正因此，引發了許多選擇難題和倫理困境，病人已經躺在「床上」，不救是冷血或不孝，救了則很可能是人財兩空。

作家瓊瑤與丈夫合影，瓊瑤曾發布一則尊嚴死宣言，發願瀕死期不插管。

現代生死學的啟蒙教育正在悄然推進。前不久，作家瓊瑤發布一則尊嚴死宣言，發願瀕死期不插管，兒女尊重老人意願才是孝道。這條內容在微信朋友圈裡廣泛傳播，印證了社會生死意識的轉圜。這一名人示範效應有助於勸導世人以豁達瀟洒的姿態來面對衰老與死亡，幫助人們在生死懸崖遭遇戰中擺脫兩難選擇——心知不救又不忍不救，不忍不救又必然不救。但在病床邊目睹親人垂淚時，這一切又都顯得蒼白，平時里積攢的豁達與瀟洒，常常會被歇斯底里的求生意念所擊垮。

於是醫患之間形成巨大的意向鴻溝，冷靜、淡定、理性的醫者也被吸入漩渦之陣，被斥之為淡漠、冷漠甚至冷血。這才有了危重醫學專家「上床容易下床難」的感嘆。這並非認知差距，而是特殊情境所致。

不過，難歸難，問題的解決，還是在於醫患之間的心息相通，在於社會能否以最大的耐心與悲憫，去推進國人生死觀的轉變。祈禱有一天，「上床容易，下床不難」，生死兩相安，情滿奈何橋。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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