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範大學創辦者在貴陽留下一幢別墅，至今仍能聽到歷史的回聲

貴陽，凱賓斯基對面的那座別墅

到貴陽講課，對方招待得很周到，安排住到凱賓斯基飯店。進門的時候偶然一回頭，看到飯店對面有一座頗帶點異國情調的老建築，不禁注目細看。

與十年前不同，今天的貴陽已經是一座被摩天樓充滿的城市，對於這種高速發展，貴陽人會帶點無奈地對你講：

第一，北京寸土寸金，其實貴陽更是。整個貴州幾乎沒有較大的平地，所以有一塊平坦的地面就得充分利用，不修摩天樓，你讓我們修什麼呢？

第二，在貴州修摩天樓比在別的地方修少很多麻煩，最簡單地說，沒人會抗議你擋了他的採光。「反正我們這兒一年到頭也看不著太陽，沒有採光的問題。」

從這一點可以看得出來，貴州人骨子裡有一種茅台味的幽默。

所以，能在這座高空化的城市中，在凱賓斯基的對面看到座頗有歷史味的宅子，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其實我是誤解了貴州人，後來才發現，貴陽保留的老宅子並不少，而且很容易找到歷史的感覺——這種濕潤而溫暖的氣候中，只要三五天的時間，幾階老台階上便會長出斑斑痕痕的苔蘚來，滄桑的味道幾乎是撲面而來。

看出我的好奇，接站的朋友道：「那是王伯群的老宅。」

「誰？」不得不承認老薩對這個名字頗為陌生。

「王伯群……何應欽的大舅哥。」對方解釋了一句。

哦，何應欽啊，我知道了。關於王伯群我沒有印象，但何應欽就不一樣，這個經常戴金絲眼鏡的陸軍上將曾是黃埔軍校的總教官。他當過民國的軍政部長，是黃埔軍校的二號人物，弟子滿天下，壽九十有八，一生可算風光。

一身儒將之風的何應欽，常被「丘八」出身的老兵痞們看不慣。一次開會，馮玉祥講笑話，說戰爭中總參謀長是制定作戰計劃的，長了個陽性腦袋，總想一個勁兒地往前沖；軍政部長是管後勤的，長了個陰性腦袋，總是想拖戰爭的後腿。所以他們經常會吵架，弄得陰陽不調，假如讓總參謀長兼軍政部長，那就不陰不陽，雌雄相濟，萬事大吉了。

何應欽正是當時擔任總參謀長兼軍政部長，聽了這樣的「笑話」臉氣得發白，但也只有苦笑。

我記得何應欽早年是黔軍宿將，曾在內訌中被人刺傷，後來便是在他大舅哥的宅子里養傷，傷愈後才去黃埔軍校投奔振武學堂時代的師兄蔣介石。莫非，這裡就是他養傷的地方？

於是，第二天清晨，便走過馬路，去瞻仰一下。

王伯群的別墅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築，這也是民國時很多建築的特色。它的一面是座長方形的兩層小樓，另一面是一座堡壘式的碉樓，帶有穹形圓頂。只是圓頂的邊緣生出了參差不齊的枝葉，顯示著這片濕潤土地上植物的生命力，也讓我們清楚地感到一個時代的離去。

貴州雖然發展很快，但民風保持著未受污染的淳樸。這樣一個帶著保護單位標牌的地方，既沒有設成收費的觀光之所，也沒有用鐵將軍將它鎖起來，省得有人來憑弔麻煩。

它就是那麼自然地坐落在那裡，任你拾階而上，觸摸時光留下的印跡。

一如這座建筑前的那棵老香樟樹，讓昨日和今天渾然一體。

沒有管理員，只有一名老師傅，一板一眼地把庭院掃凈——昨夜雨疏風驟，縱然是春末，沒有落葉，階前也有落花。

意外的是，他告訴我何應欽養傷的宅子不在這裡。1921年3月，何應欽在黔軍內訌中遇刺，是住進了王伯群的宅子養傷，不過卻是他在上海的住宅，而不是這裡。

不過，這並沒有影響這座宅子對我的印象，因為據他說來，這位王伯群，實在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根據資料看來，即便忘掉何應欽，這個王伯群的人生已經足夠精彩。他在辛亥革命前已經是同盟會會員，那時他在日本做公費留學生。此後參與制訂《中華民國約法》，積极參加護國運動，策動貴州起義，曾擔任孫中山在廣州建立的軍政府之交通部長。

此後有一段時間他返回鄉里（推測這座老百姓稱為「圓頂樓」的住宅便是那時建設的），一度擔任貴州省省長，後來又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三十年代開始，他致力於教育，出掌上海交通大學，創辦大夏大學，即今天華東師範大學前身。王伯群同時兼任吳淞商船學校校長。

據我推測，王伯群未必是他的真正名字。

資料顯示王伯群字文選，而其弟是黔軍總司令王文華，其妹是何應欽的妻子王文湘（網上有說他是何應欽的舅舅，有說他是何應欽的妻弟，這些肯定都是不準確的，他應該是何應欽的妻兄，俗稱大舅子）。

他們都應該是王氏文字輩，而「伯群」中的這個「伯」，在「伯仲叔季孟」排行中代表長子的含義，通常用於取字，如孫策字伯符，王勇字伯當。

故此，我認為真實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王伯群的名字應該是王文選，伯群是他的字，只是世間以字行，故人們只記得「王伯群」。這就和蔣百里本名方震，百里也是字，但因為以字行，知道蔣方震的反不如知道蔣百里的人多。

無論是王伯群，還是王文選，這個人在那個時代，都可以算個叱吒風雲的人物。

在他的故宅中走過，忽然注意到走廊立柱的外面都有白色灰塑，形如白菜。這是當時建築商一種特殊的裝飾品，寓意「清白世家」。

王伯群可稱豪傑，但稱為「清白世家」卻有些不好評價。這是因為王伯群讓人記得最清楚的事情，便是在擔任大夏大學校長期間迎娶了大夏校花，有清代皇室血統的美女學生保志寧。為此，他在滬上修了一所豪宅，以金屋藏嬌。

王伯群大保志寧26歲，又是師生戀，一時輿論大嘩，時人大呼「教育破產」，且傳說王伯群修建大夏群賢堂等建築，從中貪污。為此，王伯群在輿論的交相夾攻下被迫從交通部長職務上離任，被人戲稱「娶了一個美女，造了一幢豪宅，丟了一個官職。」

如今記得王伯群的人，大多是因為這件事。就不記得王伯群的人，記得「民國有個校長娶了比他小二十六歲的校花」的人也大有人在。

看來，王伯群貪財好色的名聲，算是留下了。

然而……

他的學生吳照恩留校在大夏大學做行政管理，他跟著這位校長和導師走完了人生的最後道路。抗戰軍興後，大夏大學三次內遷，王伯群為此心力交瘁。1944年8月，王伯群胃病突發，吐血數次，吳照恩陪他到湘雅醫學院看病。

院長私下告知吳照恩說：「校長十二指腸潰瘍，已較嚴重，你們要勸他多休息，少操勞。」這時，日寇已竄到廣西，黔南漸趨緊張。不久，省政府下令疏散，大夏大學部需要遷移到赤水。王伯群便帶病到重慶為大學搬遷籌款。

吳照恩勸他等身體稍好些再去，王伯群答道：「大學部搬遷的經費無著落，到了赤水，老師的工資都成問題。我不去籌怎麼行呢？」

臨行那天早上，吳照恩去送行。車子開動了，校長回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吳照恩不自覺地傷感落淚，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周之後，王伯群逝世的噩耗便傳來。

▲ 王伯群早已離去，而他據說從中貪污了工程款的大夏大學「群賢堂」，今天依然作為華東師範大學的文史樓巋然屹立

我知道，關於王校長娶校花的故事，還是會在帶著諸多玩味的曖昧中繼續傳遞下去。這無關真相，只要人喜歡。

走出「圓頂樓」的時候，我注意到它的走廊十分氣派，彷彿民國很多電影電視劇中出現的那種迴廊，依稀可以想像何應欽、王文華等近代史上的巨擘出入其間。

我想把它照出來，留個紀念。但怎麼努力去照，總覺得有一點兒差強人意。

折騰了半晌總難滿意。正在猶豫的時候，那名打掃衛生的老人看到了我的窘態，走過來，微笑著說——你的鏡頭太高了，放低一點，或許就會好看些。

我依言把鏡頭放在膝前，果然，鏡頭裡的走廊豁然開朗起來。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姿態很像在拱手就教。

也許，只有把我們自己放低一點，才能感受到歷史真正的回聲。

【完】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