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家口無遮攔——黛玉的幾處失言

《紅樓夢》中，寶玉對賈母說：「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裡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王崑崙在《人物論》中也寫道「作者對他的女主人公（黛玉）是同情的：他賦予她超越的口才、詩才和性靈」。

林妹妹說出一句話，眾人往往反應強烈。

（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

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

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

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

黛玉實在口齒伶俐。她愛嘲笑人，想得又快，比得又確，比如惜春照賈母的意思畫畫，黛玉比劉姥姥，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

寶釵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 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

那時，寶釵和黛玉的關係，已經大為好轉，所以寶釵對黛玉也就不吝讚美之詞了。

其實，黛玉是一向兒如此。寶玉到寶釵處探病，依言不吃冷酒，黛玉借雪雁送手爐之機，含酸微諷：「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

寶玉呆看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忘接褪下的紅麝串，猶自發怔時，黛玉將手帕子甩向寶玉，寶玉唬了一跳，問是誰．林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

其他諸如「理它呢，過會了就好了」、「若不在那絆住，早就飛過來了」、「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這樣的俏語嬌音，書中處處可見，活跳出在湘雲口中「小性兒，行動愛惱」的黛玉。

這些處尚稱得小兒女態。不過，言多必失，黛玉也有失言的時候，數起來還很有幾處。作者雖未負評，卻也讓人體會到黛玉性格中的不完美之處。

送宮花是最早的一次。對周瑞家送來的宮制堆紗新巧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當時是冬天，這一言既出，現場溫度絕對又下降了幾度，不是一般的冷場。幸好寶玉轉而問寶姐姐病，又說有空要去看望，這才略略暖了場。

黛玉初進府，「不肯錯行一步，錯言一句，怕被人恥笑了去」的，言談應對十分謙恭有禮。為何此時、此地、此語，卻又如此小氣小性。

實在是寶釵進府，「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

悒鬱不忿之意，存之於心，難免發之於言。寶姐姐不愛花兒粉兒，黛玉更不愛寶姐姐送的的花兒粉兒，故有此言。

這一回，黛玉病在心智不成熟。

王崑崙說「大多數作者的潛意識都同情著黛玉的內心，但對於黛玉的表現卻總不免有不快之感，這也說明黛玉性格中的悲劇成份。」

這一回的表現，大約要算在讓讀者不快之內。況且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黛玉此言何嘗不會讓自己吃虧。

黛玉第二處的明顯失言，是在鳳姐過生日，寶玉外出私祭金釧回來之後，黛玉的一段發言議論。

「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寶玉瞞著眾人，在鳳姐兒過生日這麼一個吉日，外出私祭跳井身亡的金釧兒。為瞞眾人，只說是北靜王府里一個要緊姬妝沒了。他這一去，雖瞞了眾人，但留意了解寶玉行止心意的，實是有人。黛玉固知寶玉行止心意，寶釵未嘗不知，或者更多人也心知，也未可知。寶玉欲瞞之事，黛玉卻當眾以暗言點出，並加以評論，其實無趣。所以黛玉此時此語，看似聰明通達，卻不如寶釵沉默明理。寶玉也只能掩飾，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這一回，黛玉病在聰明外露。

在書中，黛玉性格有一個變得成熟圓滿的過程（此當另撰一文）。在第三次失言的時候，黛玉自己剛說完，立即有所感知，並自悔不及，加以補救。這第三處是在六十二回時，因為寶玉過生日，大家聚會行酒令，湘雲要說酒底，看到鴨頭吃了鴨腦後，說道：「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於是晴雯，小螺，鶯兒等一干人都走過來說：「雲姑娘會開心兒，拿著我們取笑兒，快罰一杯才罷．怎見得我們就該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給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給你們一瓶子油，又怕掛誤著打盜竊的官司。」眾人不理論，寶玉卻明白，忙低了頭．彩雲有心病，不覺的紅了臉．寶釵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寶玉的，就忘了趣著彩雲，自悔不及，忙一頓行令划拳岔開了。

寶釵當時與黛玉關係好轉，所以暗暗瞅了黛玉，不像第二次只是「寶釵不答。」

這一回，黛玉病在不知世情乖覺。

不過，曹公的筆力也正在此。曹公借賈雨村之口，說天地生人，除有大奸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更有一種稟正邪兩賦而來的一路之人。他所描繪的人物，突出之處正在於人物的立體，你不能否認黛玉的痴情兼小性，寶釵世俗應對之下也有小兒女態、趙姨娘的可鄙復可憐，就連麝月，看似襲人教導出來的平正中和，可那一番與媳婦們對齒的口才，又誰人能及。可正因如此，他筆下的人物，一一如聞其聲，如見其貌，生動而呼之欲出。正如讀者看黛玉，非是期待一個完人，而是期待一個真人。黛玉性格的不完美，倒成了曹公的筆力完美和讀者的閱讀完美。

（圖片選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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