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母去世了

我的姑母去世了，她是父輩最後一位與我們有直接血緣的長輩。

82歲，死在了自家院子里，之前她正在澆自家院子里的莊稼。不適，呼救，鄰居90多歲的大爺扶她不起，一口氣上不來，便死在了自家院子里。

姑母並不是一個粗壯的勞力。她在我的記憶中，總是過份乾淨整潔，纖眉彎眼，小巧精緻的鼻唇口，像是古代圖畫里走下來的仕女。她的命運卻不見得好。從小身體不好，據說是因為奶奶吸大煙，怕早夭，寄養在了楊家名義下，所以姑母的乳名叫楊女子（不是洋女子）。四五歲便沒了爹，後她而出的我的父親便沒那麼金貴，早早寄送了別人家，不是名義上的。

我的父親不在的時候，姑母還在，七十四五歲臃腫著身子渾濁著眼睛坐在我們家炕上直抹眼淚。看著她，我常常想我老了以後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基因真的很可怕，我狀況百出的眼睛和姑母以及姑母女兒的相似度遠遠勝過和母親以及姐姐的相似度。

小時候便常常聽父母講姑母的故事。我和姑母、姑母家的孩子們並不親近，我自小到大叫姑母作姨姑姑，我是和三姑家的表弟一起長大的。姑母生病的時候不再年輕的駝了背的熱心的我的三姑經常去照顧，她們是姨姊妹。表姐在微信語音里哭泣：「人都說你姑姑走好了，我就愧疚得不行……活的時候連個飯店也沒領上去過，吃個米線，你姑姑叫我連鹽水也打包回去，吃香了，回去連鹽水也喝了，我吩咐兒子給你姥姥再買個米線……」

「你挺好了啦，表姐。」

「好啥哩好哩，好還丟下媽走哩，你說，孩子們那兒也忙……顧了小的顧不了老的」，那邊傳來表姐的抽泣。

姑母有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我上小學的時候，姑父去世，我讀初三的時候，最小的女兒出嫁。姑母和小兒子住一個院子，她住小小的偏房，那或許是以前放柴火的地方吧。後來傳言表哥打了姑母，姑母含著眼淚改嫁了礦上的退休工人。那些年嫁給退休工的農村寡婦可真不少，死了丈夫的我的大姑也改嫁了退休工，也算是農村寡婦的一條生路。

退休工人和姑母倒情投意合了。那幾年姑母手頭有些零錢，兒女們也認得勤快了。姑母講：「退休工人早上起來給準備好早餐，牛奶放好雞蛋煮好才出去鍛煉身體，處了那麼多年連個臉紅也沒有過。咱以為能死在人家頭哩，不用受罪，結果人家先走了，你說是那人的命么。人家走之前是和咱領了結婚證的，就怕我受罪，我要是還住在礦上，人家那老漢的孩子們也管哩，住在樓房啥也不用操心哩。咱這不是人老了，想咱這個灰圪嶗哩嘛，搬騰上連夜就回來了，結果回來了就不一樣哩，喝口水也得你一個兒弄哩，再想回去就不行了……」

有一年回老家，表姐叫我們去她家吃飯，姑母也來了，拿著手絹邊抹眼淚邊煮餃子：「人老了眼馬虎的，眼淚就嘟嘟兒地流哩……」

表姐誇老公的脾氣好，姑母垂著眼睛念叨：「愛你咋也行，不愛你那咋也不行」，「那咋也是愛哩嘛」……能從一個老人家的口裡聽到「愛」這麼個字，驚到了我，「愛」要能說出口，一定是有過愛懂得愛的人吧？姑母憂戚的神情又似乎在訴說她的愛已成遠去。

乍聽表姐告訴姑母的噩耗，忍不住悲傷。姑母死在了自家正在澆地的院子里，我的母親前天電話里說正在澆院子，「媽，您兒別種那個院子了，蹲又蹲不了，跪在那兒坐在那兒的，又病呀……」，姐姐前幾天也說母親腿疼哩。

母親總是聽不清我在說什麼，反反覆復就一句話：「你回來哇，你多會兒回來哩，我不種點兒菜兒吃啥哩……掛哇，聽不著……」

我想起母親種的黃的紅的粉的各種顏色的西紅柿，那是往年誘惑我回家的理由，現在卻嫌棄了家裡的味道和破敗，連母親最拿手的西紅柿這幾年也像我小時候枯黃的頭髮一般胡亂地散在院子不再好吃了。我不讓母親再種院子，卻給不了母親想要的生活，她離不了她的根，我生活的城市裡沒有她想要的泥土。

我跟家人說：「姑姑死了，死在自家院子里，死之前還在澆地……」，說這話時我腦海中同時泛起的是死去八年的我的父親，正在澆院子的我的母親，姑母臨終前喘不上來的氣和父親長年的咳喘……

「走之前誰在跟前呢？可憐。也是最好的結果，如果久病在床沒人管，更慘。」

「哎，村裡的老人呀，聽說我們鄰居那老人是餓死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以前只以為老人自殺是謠傳或者是年紀大了隨口說說，現在看來……」

「村裡養老是大問題，前段時間看《農村老人自殺的平靜與慘烈》，真是觸目驚心！」

「我也看過，說村裡的老人就沒有不是非正常死亡的……」

想起父親生前總和母親念叨，「人老哩就不中用哩，那唱戲比事哩，我早就想好了，枕頭底下壓上安眠藥多會兒覺得不行了一個兒喝杯水……誰我也不拖累……」

表姐哭泣著愧疚沒在姑母跟前盡孝，生死面前沒有大事，真是莫要待到「滿目河山空望眼，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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