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河原溫，時間的灰燼

本文作者「blueshadow」，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一百萬年，彷彿一本《沙之書》

在河原溫的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一百萬年－過去》（One Million Years －Past, 1970–71）、《一百萬年－未來》（One Million Years Future］ 1980–98）。紐約古根海姆的展覽中，印著一百萬年日期的一套書就像一大堆化石擺在那兒，策展人還安排了志願者連續朗誦這些無窮無盡的時間數字。

有評論家說，藝術家在全球化的壓力下重新尋找個人的維度。可在我看來，該作品更像純粹的時間之書，河原小心翼翼地將時間的沙子，一顆一顆地陳列出來，去掉附著之上的信息，裝訂為時間的啞謎、可能性之詩集。

作為書的「一百萬年」，能夠被閱讀，卻又不可被閱讀。當觀眾凝視所有數字，或者念出來（在連續朗讀環節），也許感受到時間本體的同時。也體驗到全然的無意義。這個作品就像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寫滿具體的絕望。

漫步展廳，時間印記與建築螺旋結構的雙重象徵

河原溫謎一樣的回顧展（河原溫：沉默 On Kawara: Silence）正在古根海姆舉辦。從1960年代直到去年（2014）過世，河原幾乎避免了所有的公開露面，當然他更不會對作品進行闡釋。當觀眾們順著古根海姆著名的螺旋樓梯不斷向上，我們的困惑也在幾何級增加。這種藝術的實質就是無聊嗎？

這個寡淡的回顧展包括條理清晰的幾個系列。

「我還活著」（I AM STILL ALIVE）系列，從1969年開始向朋友發送的900封電報，所有電文里都寫著的「我還活著」。「我起床(I Got Up)」系列，用1500張明信片標記當天起床的時間，寄送全世界。

在「我讀」（I Read,1966-95）、「我遇見」（I Met,1968-79）、「我去過」（I Met）等系列中，河原溫刻板重複建立自己的個人史，以個體存在為圓心，不厭其煩地將瑣碎的——對象、人、地點，信息記錄在案，裝訂成冊。

檔案化，是他最主要的創作手法。檔案的核心是私人化和行為性。如果談到河原所映射的藝術語言，人類知識的積累其實就是檔案化，他在模仿集體知識的積累行為，同時，用私人化的海量日誌，宣告和記載著「個體的存在」。他的存在主義，並不帶有絕望色彩，實際上，他用「平庸」淹沒了「絕望」。

「我活著」電報文

「我起床」明信片

河原最著名的創作是以「今天」（Today）為名的「日期繪畫」（Date Paintings）——在單色的背景下，他用油彩精細繪製了1966年到2013年間某天的月、日、年信息。

這套作品的繪製有嚴格的要求：即在第二天來臨前完成繪畫，否則會將作品毀掉。每張日期繪畫裝入盒子，同時裝入一張當天的報紙。在這些報紙上（大部分是紐約時報），有天氣預報、娛樂或政治瑣事，也有登月這樣的大事。

日期畫將時間「物化」，用一種手藝，儀式（必須當天完成）的手段，將一天裝進一張中。時間就是主體本身。無意義的，又是有意義的，每天的具體時間，和畫布上的抽象時間嚴格對應。

日期畫，每張畫配有一張當天報紙

以上就是參觀者會看到的具體內容。

我隨著人群在螺旋上升行走，經過遍布走廊的日期畫（美術館主廳螺旋上升的空間與藝術家最具代表性的日期繪畫相互映襯、對話），即便意識到了時間印記與建築螺旋結構的雙重象徵，也會因這樣大面積的概念化而感到疲倦。

不過，當我登了古根海姆的頂端，頭腦被巨量的數字、符號吞沒之時，最終領會了「前數字化時代的數字化」的意境，河原冷酷地描繪的所謂現實感的東西。

河原的日誌，表明活著的日期，以及完成繪畫的情況

河原溫的重要性，在於他完成了一套「元創作」，以探討1970年代以來的藝術觀念的幾種極端：

第一，反美學。所有檔案盒數字畫的觀念化程度達到了極端。作品甚至是拒絕觀看的，而藝術通常與美、被觀看有關。反美學的（美學－視覺）反再現 ，高度理念化，帶有東方禪學的意味。但必須指出的是，只有達到了這樣的「體量」，反美學才是有效的，他們並非權宜之計。

第二，極簡主義。禪宗及東方哲學進入西方，對物質世界對厭倦，和逃離，是一切的起因。孕育了通往純粹的神秘簡化。沉默的4′33″（1952）為典型。比起典型的極簡主義，河原溫的作品，核心內容十分清晰，他對地點、時間、人、信息的記載簡化到最大程度，但卷帙浩繁，又與「極簡形態」形成對照。

第三，行為化。作品以繪畫、書、明信片、檔案形態呈現，其背後卻有著明確的行為限定。例如，必須當天完成，記載當天起床時刻等。嚴格，甚至刻板地重複相似的動作，彷彿個人修鍊過程，具有較典型的行為藝術特點。

與「作時間」的謝德慶相比，河原溫更抽象，更具「不可看性」，而謝的作品更具有身體化和表演傾向。

第四，去身份化

河原的全套作品沒有國籍，也摘除了所有政治因素。他們不是反思的，而僅僅簡單記載。

所有作品走向封閉的神秘主義，遠離肉體，對人抽象化。甚至去掉了所謂思考本身。

另一個角度上，這些作品跟1960年代之後愈演愈烈的權利運動（民族、性別、種族等等）形成對比。彷彿靜默泡沫漂浮於噪音之海。

日期畫的色稿檔案，紀錄當天選用的色彩

回顧河原溫的創作歷程。移居美國之前，他曾繪製大量表現痛苦和傷痕的大量肖像，用以回應戰爭的創傷，刻畫形而上的絕望。

1964年底，河原溫定居紐約。浮誇、華麗、頹廢的坎普風盛行，1966年草間彌生身著鮮艷奪目的花朵和服漫步於紐約街頭，

此時，河原溫主動選擇了「沉默的轉變」。用故意的乏味，編製無內容的浩瀚內容。

這一次下沉動作持續幾十年，直到他的死亡。

由此，我將河原視為一個焦點，走向枯萎、簡化的的一個方向，同時兼具跨文化、觀念化意味，用以比照六十年代美國的藝術潮流。

總體而言，我只有敬佩河原，他的深思熟慮，極端審慎的魅力，與聰明的、當代藝術的輕佻形成對照。他的兩面性——工匠精神與神秘主義，揭示了時間與人生的虛無。

因為，一切清晰可見，卻沒有任何機會予以把握。

(全文完)

本文作者「blueshadow」，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36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blueshadow」關注Ta。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