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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絡繹:他的懷仁堂

謝絡繹,湖北作協簽約作家,湖北大學駐校作家。作品有長篇小說《外省女子》、《恐婚》,中短篇小說集《到歇馬河那邊去》《昏以為期》等。

他 的 懷 仁 堂

文/謝絡繹

1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眼看著越來越大,而身子漸漸縮小,小到幾乎沒有,活像一隻河蚌。

大嘴巴河蚌,他,范廣榮,一直在講公媳關係。

范斌一字一句記下來。

小時候只要范廣榮虎著臉說,過來!范斌就會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先去找個本子,找支筆,完了抖抖索索靠近范廣榮,低下頭虔誠地邊聽邊記。看范斌這樣,范廣榮一般不會動手,除非氣得不行,二話不說上來就是一巴掌。記錄由此成為范斌的習慣性動作。最開始范廣榮會偷偷找到那些本子,看看范斌到底在記什麼,發現只是一些詞,確實是他說的那個意思,像是在對他的話進行備註,便覺得小范同學沒有耍滑頭,也就不再看了。慢慢的,范斌當面只是聽著,下來才記。范廣榮覺得這樣也行。他看到過范斌藏在寫字檯右側柜子最底下,被一堆紅色證書壓著的帶鎖的日記本,鎖很小,表面疙里疙瘩,粗糙得很,細鐵絲一捅就能開。范廣榮沒那麼做。再後來范廣榮連日記本也找不到了,但他知道範斌還在記,而且大部分內容仍是他的話。

比如這會兒,他說累了不再吭聲了,范斌拎起靠椅往窗戶邊上一放,坐下來,他雖然沒法看得真切,但聽得到,就知道,范斌從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筆,唰唰唰在記的,是他的話。

范斌寫道:他說,不打算討好的念頭使他們保持了各自的獨立與完整,恰好助長了吸引,也就彼此認可了。--他說這些不過是在解釋,為何劉燕南拎起他軟塌塌的陰莖,擦去褶皺處的瀦汗和殘留的尿液時,他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無動於衷。他的意思是,劉燕南是自己人。

范斌當這些話是范廣榮死到臨頭的胡言亂語。

誰都知道有吸引才會有勃起,那顯然不是自己人之間的遊戲。自已人圍攏到一起多數情況下是因為姻親關係或者圈子,身不由已而已,談認可很虛偽。比方說他叫范廣榮爸爸,不代表就認可他,覺得他好,值得這樣稱呼,僅僅是因為自己脫胎於他。自從有了獨立的自我意識,他跟范廣榮的關係就跟認可毫不相干了。自已人,這個膚淺的滿是矛盾的標籤,在特殊情況下尤其糊弄不了人。明明是他那玩意兒已經廢了不行了,他沒法兒有反應而非不必有反應。他要麼是糊塗了要麼是在死撐,或者兩者兼有。在范斌看來,失去了下半身,范廣榮空留一副大腦殼,再也不能思考。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會兒要兒子兒媳不要管他,尋死覓活,說什麼小病自治,大病自了;一會兒又念叨兒媳婦怎麼還不來給他搖水墊,他不舒服。

這些事情他不要醫護人員做,范斌又從來沒想過去做,范廣榮那些緊貼肉身的東西,背心、床單、被套,范斌碰都不會碰,覺得那就像是范廣榮的皮膚,暗暗散發出與自己的身體相斥的物質,一靠近就渾身彆扭。

只好靠媳婦劉燕南了。

她只在范斌打電話讓她過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問他,確定不要請護工?范斌說是,老爺子不讓。

掛了電話她就來了。

2

他們本來在鬧離婚。

范斌的領導跟他談話,要調他去地級市一個下屬機構做一把手,級別升為副處。聽起來好像還不錯,但離家遠了,一周回一趟都難保證,影響夫妻關係。劉燕南不讓范斌去。他們本打算要個孩子,這樣一來就得另外計劃了。她接受不了突然間一切都得推倒重來的現實,竭力想走在老路上,就要范斌在新職位和她之間做選擇。

范斌從小到大聽不得任何威脅,劉燕南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事情得反著來才好。

這樣的經驗根植於范廣榮。

每次范廣榮強行讓范斌聽他的,都事與願違。有一回他們在商場里碰到鄰居梅老師--范斌當時的班主任,范廣榮要范斌向她問好,范斌死活不吭聲,范廣榮沖他瞪眼睛,大巴掌都舉起來了,范斌反倒笑起來,搞得范廣榮慌了神,心想這孩子傻了還是咋的。那時候范斌才九歲,就知道,對付范廣榮的最好的方法是,在他打算訓話時趕緊做記語錄狀,在他犯混時比他還混。前一條可以降低挨揍機率,後一條有點以惡制惡的意思,大不了挨頓打,死不了。它們換得的是,他該幹嘛幹嘛,並不以范廣榮的意願為轉移。

范斌人生路上兩次重大決定就是這麼著由他自己做出的。

一是分文理科。當時范廣榮一再要求范斌選理科,范斌只當他放屁。沒想到後來明明填的是文科,放榜出來范斌的名字卻進了理科班。范斌也不理論,分班後頭一節課胳膊底下夾個小板凳直接進文科班,在最前面一放,坐在上面仰著臉說老師好。聽到消息,正準備進其他教室上歷史課的范廣榮火冒三丈,跑過來要揍范斌,被班主任攔在門外。班主任摟緊范廣榮,讓他的頭靠近門上的小窗。范斌盤著腿坐在小窗框定的空間一隅看書,一本正經的樣子襯得他身後那幫交頭結耳的同學看起來很不成熟,也讓一切變得理所當然起來。老師認真地說什麼都勝不過興趣。范廣榮內心的毛躁沾了水一樣一絲絲展平。這不是說他接受了而是心灰意冷了。他回到教室,把教科書往講台上一放,說:「請同學們把書翻到第十四頁。」十二個字全在一條線上。

到了范斌大學畢業,范廣榮想著還是當老師保險一點,就讓范斌考他所在的中學,說趁他還在崗,能幫上忙,他一個中學的歷史老師,手再伸遠點是不可能了。范斌偏不,在外面晃了一年決定考公務員。范廣榮勸他算了,浪費時間。

「知道門第嗎?」

「別給我上課。」

「西漢效仿戰國時期招賢,官員們紛紛推舉不具有貴族血統的賢良之才擔任政府要職,這部分仕途中人被稱作士大夫,逐漸形成一個階層。」

「別給我上課!」

「為了維護好不容易得到的既得利益,他們慢慢縮小舉薦範圍,平民越來越難以複製他們的成功經驗。士大夫的兒子才能當士大夫,農民的兒子就只能做農民。這就是門第。」

這天晚上范斌在本子上寫了兩個字:懦夫。

他考了兩年。兩年間范廣榮每年加起來有半年時間沖范斌發脾氣,另半年兩人不講話。好在結果單從「考上」來說是值得誇耀的,范斌做成了范廣榮認為不可能的事,也感覺到范廣榮不斷克制著對他的事指手劃腳的習慣,時不時還流露出對他身上的穩健勁兒表示欣賞的神情。那分明是連范斌自己都痛恨的積習,是他不得已才憋就的性情--什麼都必須慢,不輕易表態,誰都看不出他真實的想法。而他對稱性很高的肉墩墩的臉總能在關鍵時刻給出對方所期待的表情,那表情就是沒有意見。范斌在這套充斥著限制與反限制的規則中保持著中間位置上的莊重,收穫到的是在外人看來他還算體面,旱澇保收,安身立命不成問題。不錯了。

當身邊的人反對,與他們相反的意見就該是他需要堅持的。范斌的經歷隱隱為他總結出了這樣的判斷。而這是因為路線本來就正確,還是因為他懷著必須將它們走正確的心意,每一次都背水一戰,促成了正確,他不得而知。總之一切反應已成本能,當他聽到劉燕南那麼說,煩不過,加上她的過激之舉,第二天就跟領導回話說沒問題,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早於這件事一步的是范廣榮退休了。

3

母親過世得早,范廣榮在范斌上小學的時候打過鄰居梅老師的主意,被范斌看穿,除了在商場里給過他們難堪外,還在學校抵制梅老師,只要是梅老師的課,范斌就把頭埋到桌子底下摳指甲,從不抬頭。這樣到了五年級,有一天梅老師把范廣榮叫到學校。范斌當時正在上體育課,在操場邊上看到范廣榮往辦公樓走,直樂。梅老師有什麼事本來是可以晚上回去敲門去他家說的,他們不是沒這麼干過,從客廳說到卧室去。

可見他們之間已經完蛋了。

等到課上完,范廣榮也從辦公樓出來,遠遠看見范斌,臉陰得像有團雲彩始終擋在頭上,五官模糊地一點一點靠近他。范斌有些緊張。在家裡他不怕,范廣榮讓他倒立,甩皮帶抽他都沒事,在學校可不行,那麼多女生看著呢。可范廣榮走近後只是看著他,嘴唇顫個不停,眼睛裡閃動著易碎的哀傷。他彎下腰,把范斌拉進懷裡,嗚嗚哭起來。

范斌覺得這比打他一頓還丟人。

他把身體蜷得小小的。

他這麼做還因為這是范廣榮對他數得著的擁抱之一。當他開始留意這件事,就覺得還是不要擁抱為好,然後彷彿是在突然之間,范廣榮只要靠近他,他就左右不自在。有一次范廣榮去外地一所中學交流,兩個月後回來,親呢地拍著范斌的頭說,兒子,晚上跟我睡吧。他當即汗毛直豎。那天他們睡在一張床的兩頭,到了半夜,范廣榮的大腳掌伸到范斌的胸口上,范斌醒過來,盯了一會兒范廣榮長長短短的腳趾頭,抬起右手,食指輕輕地,帶著惡作劇式的興奮勁兒去碰觸它們。范廣榮收起了腳。范斌看著自己又空出來的胸口,好像那裡還有東西。看著看著他就又睡著了,很踏實。但是第二天早上,范廣榮坐到他身邊,用手揉他的頭髮,叫他起床,他就必須躲開才覺得好受。他已經到了需要感謝距離的地步。

在操場邊上,范廣榮的擁抱和哭泣讓范斌感到陌生和恐慌,就跟著一起哭起來。他為籠絡在周身的那種感覺而哭。那種可以想見的被放射性物質包裹的感覺無聲無形,眼睛看不到但皮膚能接收到它們有害的侵入感和麻醉性。然而內心裡還是會蕩漾起一絲說不清楚的體會,是溫暖還是別的什麼,最大的可能是滿足。范斌被范廣榮抱在懷裡,胳膊直愣愣地垂著,一張臉放在范廣榮的肩膀上,露出不知所措但又不忍離開的表情。

這以後范廣榮再也沒有動過續弦的念頭。

范斌慢慢長大,很快就離開了他。

4

他們差不多一周見一面。

「還好著呢吧。」

「好著呢。」

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范斌貸款買的婚房在頂樓,附送一個露台,偶爾過來的劉燕南在裡面種了點瓜果蔬菜,但疏於打理。就因為這個,范廣榮一開始對劉燕南並不滿意,認為劉燕南生性懶散,不是持家的料。

「這不是還沒結婚嘛,」范斌為劉燕南開脫,「哪有家要持。」

范廣榮不理范斌,每次過來還是會嘮叨。但他從來只嘮叨不動手,這又引起了劉燕南的不滿,說再怎麼說地是我開的,種是我播的,水是我澆的,他做過什麼?范斌哄她:「種得我來播。」說著就去摸她的屁股,把她帶到床上。

劉燕南也就算了。

她還是偶爾跟到新房來,胡亂搗飭一下菜園,聽范廣榮叨叨。聽得煩了,就動上了乾脆把菜園夷為平地的念頭。移走扎得東倒西歪的竹竿支架,拔掉所有植物的根莖,在泥土上覆蓋一層防水木板,擺上鐵藝桌椅,撐把墨綠色的大傘,傍晚的時候看風景得了,省了多少麻煩。范斌直搖頭。菜園子已經成為范廣榮存在於他們中間的一種變形,一旦沒了,他會找不到北的。

話雖這樣說,范斌還是怵上了三個人共濟一堂的周末,周五一到就焦慮,醒來後盯著天花板,恨不得把樓上那一層掀掉。

直到范廣榮退休。

范廣榮一直說他會被反聘。碰到年紀比他大的熟人無所事事地遛狗,問起這事,他眼睛一提,眼袋一鼓一鼓地直跳,又長又尖的鼻子下面,一張往裡皺的薄嘴唇傲驕地咂巴,說,什麼退休,我就不會退休。范斌問他他也這樣說。可他一個歷史老師,幹了一輩子了也還是個歷史老師,如果重要就不會只是個歷史老師了。范斌也不去說破,過一天算一天。但他認真考慮過修復范廣榮和劉燕南之間的關係。范廣榮這個倔老頭,竟然沒出席他和劉燕南的婚禮。他想,既然掀不掉上面那一層,而他們又都幹不了種菜這種事,那就請人來干吧,求個和睦。他就去了一家號稱啥都有,集合了各種交易內容和形式的網站。

誰知道看到了這樣一條信息:

本人現年六十歲,大專學歷,高級教師職稱,從事中學歷史教育工作四十年左右,是原單位的工會主席。身體好,雖然頭髮白了,但精神面貌佳,顯得很年輕。欲求私立學校或補習學校相關工作。

留下的電話正是范廣榮的。底下已經有了一條回復,時間顯示是剛剛發出的,范廣榮應該還沒看到。

范斌借同事的手機壓扁喉嚨打過去,照那條回復的意思說,我們是做遠程教育的,有學歷和職業資格認證兩塊內容,國家承認學歷,權威機構認證。我們感覺你可以做兼職招生代理……

范廣榮打斷他,請他用公家電話打給他。范斌解釋說他現在在外面,偶然看到他發布在網上的信息,就想先聯繫一下。范廣榮不再羅嗦,直接掛斷電話。

范斌把手拳在鼻子前嗤嗤笑夠,再打過去,說喂,你什麼時候當的工會主席?范廣榮一愣,又一笑,說我看了,所有官裡面就工會主席好當,就假裝曾經當過,到時候好演。范斌說爸,你過來給我拾掇菜園子得了,以後吃菜不要錢,就等於賺錢了。

誰都沒有提退休的事。

正好劉燕南在外地學習,范斌自作主張要范廣榮過去跟他們一起住。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劉燕南說,說范廣榮的求職信嗎?說他看到它的時候,就好像看到范廣榮突然之間縮小了,變成了啼哭祈食的嬰兒。他感覺到有一些類似於眼淚的潮濕的東西在他心裡飄啊飄。這些微妙的情感體驗是無法被言說的,最好放任它們帶動一些事情發生,而不是止息於現實分析,那太殘忍了。范斌不想跟劉燕南一起分析什麼。

范廣榮什麼也沒說,第二天起床後無事可做,就整理了一些衣物,提著個大包,到范斌的辦公室找他要鑰匙。

5

范斌以前配好了鑰匙給范廣榮他都不要。

他一邊盯著電視屏幕一邊應付范斌,說那又不是我的家,我要鑰匙幹嗎。范斌說要是我們忘帶鑰匙了呢,你這把備用。范廣榮說我才不當什麼備用……完了咧,這下得下課。電視上正在播一個地方稅務局的小頭目醉酒鬧著不買單的視頻。

「酒是魔鬼。」他總結道。

范斌耐著性子說不是你備用是鑰匙備用。范廣榮說沒有備用你們才不會動不動就忘。范斌不再說話,換鞋走人。等到開始播廣告了,范廣榮才發現范斌不見了。他舉起搖控器,把聲音調大,讓房間顯得滿一點。他心裡有個聲音不用調就很大--只拿鑰匙算個什麼事。

現在住進來了,不一樣了。

范廣榮不但拿了鑰匙,還把門口的鞋架從左邊靠牆的位置移到了正對面,緊貼玄關下面的柜子。他早就想這麼幹了。鞋架寬約十公分,擺上鞋能佔去二十公分的空間,誰進門都得別著腿腳。他把鞋子一一擺好,十分滿意地繼續對房間里的其他地方進行改造。先是客廳的頂燈,來的路上他在五金店裡買了十隻白色的節能燈,換下原來發黃的五隻燈泡,剩下的備用。開燈一看,敞亮。接著是鋪在茶几下面的圓形地毯。那玩意兒除了聚積食物殘渣鞋底的污垢和空氣中的灰塵外還有別的用處嗎?他費力地移開茶几。它看起來不大,但敦實有份量,據說是黃花梨的,還是晚清時候的。范廣榮對於它的來處--舊貨市場耿耿於懷,那是一個出真傢伙的地方嗎?他要范斌退回去,說別傻了,要是真的你可以不姓范。

「要不是真的你也可以不信范。」

想起這句話,范廣榮不由得哼了一聲。他把地毯收到陽台上,回來看著橫在一旁的茶几,點了根煙,煙彌散到眼睛那裡,使得茶几在他眼裡越發含糊起來,了無光澤。

「根本就是假的!」

他一面嘀咕一面含穩了煙嘴,騰出雙手小心地將茶几複位。

這些事情並沒有花去太多時間,范廣榮還把客卧清理了一番,之後便無事可做了。他歪在床上,想眯一會兒。窗外鄰居家的露台,砌實的半人高的護欄上,一隻半邊懸空,彷彿被人不經意遺忘在那裡的鳥籠讓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湊近窗戶去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將鳥籠掀到樓下去。那裡面可是有一隻鳥啊,烏黑,翅膀和尾巴尖上有一點白,似乎已經嚇得半死,腦袋小幅度來迴轉,找人一樣。范廣榮來到露台上,穿過幾株半死不活的辣椒,靠邊站好,向對面張望。

「救命救命。」鳥居然說話了。

它剛一出聲就從旁邊衝出來一個胖老頭子,哈哈大笑,說怕了吧,叫你不說話。說話間又有一個老頭子冒了出來,很瘦,也哈哈大笑。

「喂!」范廣榮沖他們揮手,「要是真掉下去了你們就笑不出來了!」

胖老頭用食指勾起鳥籠,一臉疑惑和驚訝地望向這邊,突然手一伸,把鳥籠放到護欄外,說:「我的八哥,我愛咋的咋的!」

他很激動,說話時身子大幅度頓挫,鳥籠被這樣的力道所鼓動,順著他不停擺動的食指滑了下去。

「啊!」胖老頭立刻俯身往樓下看,右手狠拍自己的腦門,嚷嚷,「完蛋了完蛋了!」

三個老男人很快在樓下聚首,對著一具炸裂的血肉模糊的鳥屍。

6

范廣榮跟胖老頭成了朋友。

他們同時出現在范斌面前時,分別解釋了這是為什麼。范廣榮說是因為在樓下看到胖老頭像哭自己兒子一樣哭那隻死去的八哥。胖老頭說是因為范廣榮懂得他那麼哭的意義。瘦老頭也來了,帶了一把二胡,在范斌家的客廳里拉《空山鳥語》。范斌加班回來時,他們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拉二胡的醉心於獨奏,不拉的就手持啤酒瓶子,跑到范斌身邊做介紹與自我介紹。

范斌捂著鼻子直躲。范廣榮知道他煩酒氣,就借著酒勁兒老生常談,批判他一個混官場的,不喝酒有什麼前途。胖老頭跟在後面學舌,是啊,有什麼前途。范斌正要往衛生間躲,被范廣榮搶了先,剛進去就哇的吐了出來。范斌在外面聽得只泛胃酸。胖老頭安慰范廣榮,一面說吐吐好,一面給他拍背。瘦老頭的二胡聲還在繼續,聽起來有很多鳥的樣子,亂叫一氣。范斌差一點就跑過去把琴弓給奪了。他僵硬著身體走進卧室,正要關門,聽見范廣榮跟胖老頭講什麼梅老師,就停止一切動作,靜靜聽起來。

范廣榮說當初學校搞競聘,梅老師聽說後鼓勵他競選工會主席,結果都沒出來呢倆人就散了,她搬了家,他後來也沒選上。選上的那個在學校組織了一個文藝隊,到處演出,風光得很。

「一個梅老師,一個工會主席。」范廣榮哀嚎起來,「這輩子錯過的人和機會啊。」

胖老頭安慰他,說,人可以再找,至於工會主席,不就是個文藝隊嗎,咱們現組,也到處演出,去社區,去大學,去劇院……瘦老頭遠遠丟過來一句話,去懷仁堂。

「什麼?」范廣榮沒聽清楚。

「懷仁堂。他有個同學參加過慶祝建國四十周年文藝晚會,在懷仁堂舉辦的,那傢伙,在他眼裡可是神啊。」

范斌這才意識到,就在剛剛,在這句話之前,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之前,《空山鳥語》拉完了。

屋子裡一時間空蕩蕩的。

第二天下班後,范斌在小區門口的告示欄里看到一張《老爺子藝術團召集令》。到家一看,三個人變成了五個人,有的拉二胡,有的吹笛子,有的拉手風琴,有的開嗓子。范廣榮說這只是個開始。范斌把范廣榮拉到一邊,說爸,你可是啥都不會啊,湊什麼熱鬧。范廣榮認真地說我是團長。范斌說這是家啊,爸,不是什麼懷仁堂。范廣榮眼睛一瞪說我不知道嗎,所以才要改造啊。

他和一幫老爺們兒一起把露台上的菜園子給端了。

7

「我跟你說個事。」

這句話在范斌心裡翻滾了無數遍,到底還是沒有滾出他的嘴巴。他不是怕劉燕南聽不進去,主要是想讓這話里的主角,范廣榮老漢再太平幾天。可他自己早就被鬧得連家也不敢回了。幾個老男人在他們家的露台上吹拉彈唱,積極努力的樣子比之前的那些蔬菜有生氣多了。這似乎是件好事。可是好事不見得就是可以被容忍的。范斌想掀掉頂層的念頭比起以往有過之無不及。他躲在單位里,估摸那幫人從家裡走乾淨了才往回走。這天進屋沒看見范廣榮,他就往露台上走去,人還沒見著就聽見沙沙沙掃地的聲音。范廣榮弓著背,身影在白色節能燈光的照耀下,顯出獨角戲式的哀傷。范斌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掃把,把已經掃成一小堆的煙頭收進簸箕里。范廣榮就去收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

「是誰說的酒是魔鬼?」

范廣榮頭也不抬地說是我,還說,男人嘛,心裡就是要有魔鬼。

劉燕南回來的那天,直到飛機落地,直到兩個人手挽手走進樓道,在自家門前站定,范斌才把范廣榮住過來的事說出來。

「我爸在裡面。」

「哦。」

「是……住在裡面。」

「什麼?」

「他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了。」

劉燕南的眼睛越睜越大,范斌不由分說抱住她。劉燕南抖動身體想要從范斌懷裡掙脫出來,他就是不讓,一隻手壓著她的頭,讓她緊貼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摟死她的腰。這樣她就講不出話來了。「是我不對。」范斌只管自己說,說范廣榮退休了,無依無靠,他不能不管。劉燕南拱啊拱,猛地使出一道狠勁兒,掙脫出來,吼聲因為不得不控制而更顯暴躁:「憋死我啦!開門!累死了!」

范斌連忙把門打開,見范廣榮不在,反身一把抱起劉燕南,將她橫著抱進了房間。好長時間沒見了,加上一個有氣恨不得上鞭子,一個有愧拚命地給,兩個人孔楔相合,十分盡興。膩到傍晚時分,劉燕南起來做飯。范斌賴在床上,忽聽劉燕南發出長長而銳利的一聲,啊!范斌趕緊跑出去。正好范廣榮也回來了,鑰匙朝左轉了三圈,人進來。

「這還是家嗎?是教室!」劉燕南站在客廳耀眼的燈光中。

范斌尷尬地看著范廣榮,走到他身邊,小聲說她是這樣的,喜歡大驚小怪。

「我還是搬回去吧。」

范斌擺擺手:「都坐下來,我有事跟你們商量。」

8

就是要去地級市單位做一把手的那件事。

范廣榮立刻說不會喝酒沒前途啥的都是鬼話。

劉燕南半響才說我懷孕了你知不知道。

之後的一個星期,他們之間的主要問題就從范廣榮走不走轉成了范斌走不走。范斌本來確實很猶豫,想著是要孩子還是要新職位,或者可以再通盤打算一下,讓兩者兼顧。但劉燕南非逼著問他要她還是要新職位。她說兩地分居離婚是早晚的事,與其那樣,不如現在就離。為了讓范斌看到她說離婚不是鬧著玩的,她就先處理了孩子,完了把醫療單拿給范斌看,說不要逼我做更絕的。范斌氣得在家裡直轉圈,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那個房間走到這個房間。走到范廣榮那裡時,范廣榮坐在床沿上,拍拍身邊讓范斌坐下來。范斌沒有落座,往前走了兩步,靠在窗邊的牆上,側臉看向窗外。對面露台上照舊晃動著老頭們的身影,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范斌說他們也不來咱們家了,位置都騰出來了。又說你還是去玩吧,我自有打算。

可是范廣榮一開口講的卻是女性爭取墮胎權的歷史。

「最開始是美國人瑪麗特·桑格向工人階級婦女傳播節育知識,爭取婦女的墮胎權。她認為身體是自己的,可由自己自由支配,婦女有權利自己選擇生或不生。她在1914年被捕。一直到1970年,美國一些州才修改墮胎法,允許強姦或亂倫導致懷孕,或孕婦不滿十五歲者墮胎。」

「你……」

「聽我說……1973年,美國最高法院決定認可婦女的墮胎權。但到了2006年,美國南達科州又批准禁止任何情況下的墮胎,除非孕婦有生命危險。這項法案被示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倒退。」

「這是在中國。」

「因為一直被允許,你才不會覺得那有什麼。」

「你想說明什麼?」

「你知道我想說明什麼。」

「你還真是個歷史老師。」

「我剛查的資料。」范廣榮嘿嘿一笑。

范斌接受了劉燕南擁有隨意處置其身體的自由,享有墮胎權,但從另一方面想,他也有作為創造者之一建議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權利啊。她愚蠢地只考慮自己,剝奪了他的這項權利。范斌轉而跟領導說,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而范廣榮呢,表示要跟范斌一起走。范斌馬上產生小時候聽到范廣榮要他跟著一起睡的緊張,直到他想起胸口上壓著一隻大腳丫子,感覺也並沒有那麼糟糕,甚至當它拿開,他還會產生空虛感時,緊張才慢慢褪去。

「你不是才組了一個文藝隊嗎?」

「有人投訴,嫌太吵。」

「換個地方繼續整唄。」

「主要是我覺得這個事不重要。」

「哦。」

「我可沒瘦老頭那麼有追求。」

「他拉成那樣,有追求不見得是好事。」

「他不知道他拉成那樣,就是好事。」

范廣榮先行一步跑到地級市,在范斌新單位附近幫他租了套房子。

范斌沉默地陪劉燕南坐完小月子才過去。從車上下來,范斌看到范廣榮聳著肩膀站在單元門口,先踩滅扔到地上的煙頭,再走到他跟前,說,來了。他應,嗯,來了。他們一前一後上樓,范斌走在後面,看到的是范廣榮的背影,但腦子裡全是他方才迎過來的正臉,眉毛花白了,嘴巴往裡陷得更厲害了,皺紋深刻而黑暗。他在前面搖晃了一下。范斌立刻伸出手去,卻沒有碰到他的身體。范廣榮自己扶住牆,穩住了。

「夥計,注意點兒啊。」范斌縮回手。

「年紀大了。」范廣榮話音剛落整個人就後仰著栽下來,被范斌一把抱住,使勁抗著,才沒讓兩個人一起滾下樓梯。

9

醫生說有季節的原因,也有生活習慣的原因--他抽煙喝酒熬夜吧,那就對了,還有,情緒激烈變化也是原因之一。范斌說是的,他最近情緒持續高漲。因為不太願意承認范廣榮跟他重新建立親近關係與其情緒高漲有什麼必然的聯繫,范斌補充說:「他牽頭成立了一個文藝隊。」

「如果他以前總是一個人,這事確實夠他興奮的。」醫生說。

范斌打電話給劉燕南。在她把做人工流產的醫療單拿給他看之後,他老老實實照顧她坐小月子,但就是不講話。這是那之後,他第一次主動找她講話。實際上還是她先開的口。電話接通後,兩人一直沉默,劉燕南以一句「就知道你離不開我」打破了沉默。被需要能帶來諒解,范斌因此放鬆下來,他知道劉燕南此話一出,什麼都結了,就講正事,要她請假過來照顧范廣榮。

她就來了。

范廣榮的情況非常糟糕。

可他居然還能講話。范斌不知道這是范廣榮的幸運還是不幸--作為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癱瘓在床的病人,可以自由地表達意志。

他醒來後,大聲嚷嚷不讓護士幫他換導尿管,還趕走了只好親自動手的醫生。他們建議范斌去試一試,被他婉拒,說你們都不行我就更不行了。醫生說我們只是在技術上比你強而已。范斌狠了狠心鑽到帘子後面,很快就出來了,說不行。醫生皺了皺眉頭說你還是想辦法克服一下吧,他就不讓陌生人近身。

目送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緩慢離開,范斌為他和范廣榮之間的問題,或者其實只是他單方面的問題不具有普遍性而感到不安。不然他不會離開得如此心事重重吧。

范斌在醫院門口的小餐館裡等劉燕南,點了一支啤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與以往任何一次想破戒的情形一模一樣。有些東西就是破不了,沒辦法。但是也沒浪費。劉燕南一來,對著瓶子吹,三口兩口就喝光了,滿臉通紅地問,這事你真幹不了?

「真幹不了。」

范斌解釋說他鑽到帘子後面,看著范廣榮被白被子覆蓋的身體,只看個形狀就渾身發抖,他難以想像掀開它之後會看到什麼,一想到還要用手去觸摸,就忍不住想要乾嘔。

「只能我來?」

「最後的希望。」

「你要覺得沒問題我就沒問題。」

「我不敢有問題,我又幹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醫生對他們的這種安排並沒有感到難以理解,只重複說記住,他是個病人。這句話倒讓劉燕南不好意思起來。護士帶她去觀摩了為另一個病人換導尿管的全過程。雙手消毒,清洗會陰部,在導尿管外部搽潤滑油,看準尿道口,徐徐推進。那個人包括他的家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這種情況下要是劉燕南覺得有什麼,就顯得大驚小怪了。她捂住差點尖叫出聲的嘴巴,在心裡默念,不就是一個器官嗎,不就是一個你不動它它就動不了的靜物嗎。然後就來到帘子後面。

「你是誰呀?」

「你兒媳婦。」

「兒子呢?」

「旁邊站著呢。」

范廣榮就聽憑劉燕南處置了。

10

她還會為他翻身,搖水袋,用溫熱的毛巾擦去他臉上和身上的汗,給他按摩。有的事需要醫護人員幫忙,有些全靠她自己。

只要他們擺活范廣榮的身體,范斌就不敢靠近他。

范廣榮從樓梯上砸下來,就像若干年前,他站在操場邊上,很突然地張開雙臂,都是一種動態,都很主動,或者說不由自主。但它們又那麼得不同。如今這個只是一具骨架失效的肉身,越是無力越要偽裝成龐然大物,僵硬,不會跟人親熱,冷酷地只剩下自由落體的速度,對自己毫無辦法。范斌更是覺得沒有辦法。他只記得范廣榮砸向他的那一幕,黑色的影子,一大團壓過來,他卻毫無感覺。他多想自己當時是有感覺的啊,就像當初范廣榮抱著他哭,至少還能讓他產生陌生和恐慌感。

這讓他極度恐慌。

每次劉燕南從帘子後面出來,范斌就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她高舉雙手,壓低聲音說等會兒等會兒,臟臟臟。范斌不管這些,還是會從後面環住她,再讓她轉過身來,拉住她的胳膊環住自己。他可以感受到她腰部和手臂上的彈性。她常年減肥,變得輕巧硬朗卻是這段時間的事。她微笑著,神色疲憊但滿足。他看著她,為她輕輕拂開鑽進嘴角的髮絲,發自內心地想為她做得更多。然後他跟著她去衛生間洗手,站在門口等她,聽她一邊洗一邊說話。說范廣榮的胳膊又硬了,右腿外側倒是稍微軟和了一些。它們都太瘦了。好多老人斑啊。還有嚴重的靜脈曲張。他期待她能講得更細一點。他一察覺到這個念頭就感到十分難堪,但還是想問點具體的,比如范廣榮的腳有什麼變化。

「說是腳跟容易有壓瘡,你明天檢查一下。」

「好。」

劉燕南做事的時候,范廣榮會主動跟她聊天。

他說他對學生實行的是放養式教育,誰要是在他的課上睡覺,隨便。有一次他正在寫板書,聽見身後響起鼾聲,就轉過身來。第二排中間位子上的一個同學趕緊把正在睡覺的同桌撞醒了。他就批評那個同學,說人家睡得正香,你這麼做不道德。

「你對范斌也是散養嗎?」

「算是吧。」

「那你還管我們鞋架放在哪兒,用的是哪種燈泡,鋪不鋪地毯?」

「角色互換了。」范廣榮眯起眼睛,好像說清楚這件事很不容易,「你們是睡覺的學生,我成了叫醒你們的人,而老師……你現在又成老師啦。」

「我們三個可不是什麼師生關係。」

范廣榮閉上眼睛,假裝睡了過去。

11

再次開口講話,當現場只有他和范斌兩個人的時候,范廣榮不說別的,就說劉燕南,說她的尖叫,說她還是挺好的。說喜歡啊,自己人啊,獨立和無動於衷。還說愛。

「我也許愛上她了,」他擺出歷史老師慣有的預言家的派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是沒有可能。」

范斌就那麼看著他,心裡冒出一些語句,可以記在本子上的那種,但並不是范廣榮的話,就更別說再加工了。他突然意識到以往自己的記錄都是再加工的結果,根本不是范廣榮的,也算不上是他的。這一回完全是他自己的話:他在挑釁。他活成了我,我活成了他。但我們還是我們,我和他,兩個人。

如果把它們記下來,就會是一段對話。先是范廣榮說,然後是他說。這在他的本子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范斌於是接過話頭,說對啊你看看李隆基,你看看衛宣公。范廣榮轉動他尚能小幅動彈的腦袋,翻著皺巴巴的眼睛,視線在天花板上有限的範圍內平行移動,罵,狗日的,我還看到曹丕。

這哪裡是要死的人!

范斌很配合地在臉上浮現出哥們兒之間才懂的那種笑意,轉過身來就散開了,轉為想哭的衝動。一想到永遠無法讓范廣榮明白,他們彼此離得這麼近,卻再也不可能再近的時候,他就得趕緊轉過身來。就是因為差著這麼一點距離,范廣榮的話到范斌那裡,就有了奇妙的變形。范廣榮說想死,是因為根本就怕死;說他可能會愛上劉燕南,是因為他已經無力愛上任何女人,只好用最不可能的一個人打掩護。他在說瘋話。

「劉燕南很率真。只有她能照顧我。我也可以坦然地接受她的照顧。我們三個是一家人。」

范斌解讀道:他說,不打算討好的念頭使他們保持了各自的獨立與完整……最後一句是:劉燕南是自己人。

范斌死死盯住「自己人」三個字,突然之間就看不清它們了。他趕緊站起來,站到走廊上去,並且很快決定往盡頭走,走到打開的窗戶那兒抽煙。等到他回來,在門口碰到針灸師,就問他:「他的身子不那麼硬了吧?」針灸師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踏入病房。

帘子已經拉起來了。

淺綠色的有著灰色小花紋的薄棉布,從天花板上半圓形的滑道上優美地垂下來,把病房隔成了兩個部分。裡面的護士正和劉燕南一起為范廣榮翻身。

幾分鐘後帘子毫無徵兆地被拉開,嘩的一聲堆疊到一側。

護士跑出病房去喊醫生。劉燕南站在病床前一動不動。范斌走過去問她怎麼了。與此同時他的眼睛看到了答案。他不是沒想過這個時刻,也知道很快就會來,但那迎面而來的意料當中的事終究還是會落入未知的大無限里,令人措手不及。他一把抓住劉燕南,本來想讓她到自己懷裡來,卻禁不住貼到她的背上。淚眼模糊間,他越過她的肩膀看過去,看到范廣榮的右腳裸露在被子外面。

他向它走去,盯住它,伸出雙手,顫抖著把它推到被子里去。

分明是有溫度的。

他立刻轉到前面,俯下身子湊近范廣榮的心臟。

忽然間,他被兩隻沉重的手臂圍住,僅僅垂直跌落了兩厘米就與范廣榮的身體接壤了。那真的就是一片土地,硬邦邦的,寸草不生的冬天的土地,那麼寬厚,巨大無邊。他的身體猛然一縮,感覺自己消失了,從范廣榮敞開的慢慢安靜和冰涼下來的胸膛那裡。

《到歇馬河那邊去》小說集簡介:

生活的事端絕不因經驗的累積而變得容易消除。我們面臨的問題如此尖銳,卻必須深埋。

如果,有人發現愛慕者被情慾誤食的秘密;有人挑釁時代作用於個人,在私我建立的潮流中搖搖欲墜;有人在無性婚姻中被一直支撐她活著的幻覺徹底拋棄;有人一心想要終結只能作為無名小卒混跡於底層的命運;有人抗拒擁抱自己的父親。

你看到或正在體會這些,而你隱忍。

它們在這裡被一一說出來。

【目錄】

心靈以及生活的碎片(序)

到歇馬河那邊去

舊新堤

鳥 道

他的懷仁堂

無名者

不做旁觀者(代後記)

本文為作者授權鳳凰讀書登載,轉載請註明出處

責編:嚴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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