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的世界：收學費的普羅塔哥拉斯

文史 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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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的世界 | 第 5 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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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學費的普羅塔哥拉斯

Bycibala

台灣大學哲學所

專長：邏輯、兒童哲學

西元前433年，雅典。

雅典今日熱鬧非常。

「普羅塔哥拉斯來囉！」

「全希臘最聰明的普羅塔哥拉斯來囉！」街童邊跑邊用清亮童音叫喊。

街童身後不遠處一大群人簇擁推擠，引頸張望著。這群人什麼身分地位都有，有出身不凡的貴族，家財萬貫的商人，也有學者、律師與老師，甚至有一貧如洗的乞丐與窮人。眾人彷彿迎接救世主一般，等待「普羅塔哥拉斯」的蒞臨。

普羅塔哥拉斯是有名的智者，頂尖的辯士。善辯且聰明過人。據說他的口才能開釋滔天大罪的犯人；令心如鐵石的男子流淚。犀利見解讓困惑者茅塞頓開；苦思者豁然貫通。他曾為徒利城編過法典，也寫了一些宗教的論述。謠傳他有魅惑人心的能力，連衣角也可以醫病。

無論傳說真假，普羅塔哥拉斯在雅典颳起旋風肯定是真的。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雅典，所受重視大過同領域任何人。另外，普羅塔哥拉斯講學收取高額學費，這在當時的希臘城邦非常罕見，引人忌妒。

八名壯漢抬著華麗轎子。這轎子無頂無邊，像個露天大椅子。底端延伸出八枝長桿，搭在八名大漢肩上。

衣飾華麗的老者安坐其上。老鷹般銳利雙眼，挺直的鼻子，全白俐落短髮，一臉乾淨整齊的白鬍子。身材比一般壯年之人更為健美勻稱。

窮人在一旁對老者大喊：「普羅塔哥拉斯，對我們說話！」

普羅塔哥拉斯被神化到只要聽見他說話，就能讓自己口才進步。他微笑，用帶滿珠寶戒指的手向周圍揮手。年輕的蘇格拉底也在人群中，他也對這人感到好奇。

遊行隊伍緩慢移向一位雅典富人的庭院，據說富人花了一大筆錢，才請來普羅塔哥拉斯到他家作客。普羅塔哥拉斯稍後將在富人庭園中簡短演講。明天開始則是以高額學費講學一周。想聽免費的就只有今天。

蘇格拉底很幸運，一直卡在靠前面的位子。擠進庭園時，旁邊守衛還以為他是有錢人家的子弟。隊伍進了庭園後，富人帶著全家大小出來迎接智者。

「歡迎普羅塔哥拉斯！我的老師！希臘的智者！雅典白日的陽光依舊無法遮住你智慧的閃耀。」

「我的老友，感激你熱情的招待。」普羅塔哥拉斯回道。

普羅塔哥拉斯去除炫富珠寶，換上樸素穿著，目光卻更顯更銳利，他的聲音有種穿透的力道，像銳利的名刀。他走上庭園中的講台，開始今天的短講。

普羅塔哥拉斯朗聲道：「很高興見到各位雅典的好朋友們，今天我個人受邀前來，實在十分榮幸。然而無功不受祿，各位找普羅塔哥拉斯來，為的究竟是什麼？」

「為了聆聽真理，增長智慧。」一位聲音宏亮的貴族答道，群眾不住點頭。

普羅塔哥拉斯微笑道：「我聽過一個比喻：真理是件被藏在箱子里的珍寶，唯有智慧是它的鑰匙。各位請普羅塔哥拉斯來雅典，正因我握有箱子的鑰匙，是不是？」

眾人再度點頭。

智者轉換表情，對大家道：「很可惜這個比喻是錯誤的。如果這是各位請我來的原因，那麼這個邀請也是錯誤所造成。」

「錯誤？」眾人意外，紛紛交頭接耳。

普羅塔哥拉斯環視聽眾，銳利眼神讓大家安靜下來。

「首先我想指出最大的謊言，那就是真理是隱藏的，真理是唯一的。真理既沒有被藏起來，也不是唯一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合乎尺度的事物就存在，不合乎尺度的事物就不存在。任何人說的話都可以是正確的，只要符合他自己心中的尺度就是對的。」

「任何人說的話都可以是對的？」聽眾中有人覆誦。

「沒錯。個人才是決定對錯的標準。風吹在身上，你若覺得是涼的，那就是涼的。你若覺得不涼，就不是涼的。承認真假對錯都是相對的，才是真正的智慧。」

承認真假對錯是相對這個說法在群眾中引起很大的迴響，大家都熱烈討論著。

「我不同意。」蘇格拉底發出疑問，他聲音也像一把出鞘的寶劍。他道：「如果對錯都是相對的，那討論事情的對錯豈不毫無意義？」

刀劍互擊，迸出火花。

普羅塔哥拉斯對蘇格拉底微笑道：「非常特別的意義。個人是真理的出發點沒錯，但當一群人爭論對錯的時候，對與錯就是『說服』。強者能說服他人他的想法是對的，那就是一般人的真理。真理就是強者制定的個人真理。」

「真理就是強者制定的個人真理？」一名貴族忍不住覆述，普羅塔哥拉斯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蘇格拉底身邊的人不敢出聲，但蘇格拉底無懼地朗聲回道：「我跟你的想法不同，我認為世界上有真正的對錯。有時因資訊不足難以斷定，但對錯依然存在。說服可以幫助我們，卻無法決定對錯。顛倒是非，不顧對錯進行說服，本身就違背理性。」

刀劍再度互擊，迸出火花，群眾沉默不敢發聲。

智者正面接招：「既然我的意見與你相反，你有什麼好的方法，可以說服我嗎？」

蘇格拉底聰明過人，立時反應道：「認為對錯都由個人決定，跟你自己的說法根本就自相矛盾。你說口口聲聲說這件事是對的，但同時又說對與錯僅僅是『個人』的看法。前後比對，你根本就否定了自己說出的話。」

刀劍第三次互擊，場面完全變成兩人舞台。

普羅塔哥拉斯回道：「很聰明的挑戰。我不認為自己的說法矛盾，因為我正在說服你們。你被我說服也好，最後說服了我也好，兩者都是『說服』。不過，既然你堅持世界中必有真對錯，如果我能舉出實例，提供所有資訊，卻讓你無法決定兩方誰對誰錯，你就願意接受我的論點嗎？」

「只要資訊夠清楚完整。」

「好的，眾人都是我的見證。」普羅塔哥拉斯把手背在後面，胸有成竹道：「我曾教一個年輕人打官司，訂下契約，載明年輕人打贏了第一場官司後，不管是什麼樣的官司，就得立刻付我學費。」

眾人靜聽。

「後來這個學生畢業，卻一直沒付學費，理由不是因為打不贏官司，而是他畢業後沒去當律師。根本不打官司也就沒有勝訴的機會。」

「這倒是個不付學費的好方法！」富人回應，幾個人笑起來。

「的確。」普羅塔哥拉斯回道：「不過我可不能做白工。我生氣地告上法院，請學生還我學費。這是個絕妙的主意，因為這場官司不管輸或贏，學生都要付我學費。」

「為什麼？」許多人露出疑惑神情。

「因為這場官司若贏，依照官司結果，學生應該付我學費；官司若輸，依照契約，學生已經打贏第一場官司，學生也該付學費。不是嗎？」

大家笑稱沒錯。

「故事還沒完，學生也提出反擊。他認為不管這場官司的結果如何，他都不需要付學費。」普羅塔哥拉斯道。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學生辯稱，如果這場官司若贏，依照官司結果，學生不需付學費。但這場官司若輸，依照契約，學生並沒有打贏第一場官司，所以不需要付學費。所以不管輸贏，學生都不需要付學費。契約與判決都合乎法律，但在此究竟誰是誰非？」

蘇格拉底沉默思索，他發現兩方的理由交錯纏繞，若契約與判決地位相等，斷無答案。除非確立哪端有決定權，但這又是三言兩語難說清之事。只好先說：「這個例子的確具有爭議，但其他狀……」

「其他狀況？」普羅塔哥拉斯像是預謀般立刻打斷了他。他道：「你說的跟一個輸光自己財產的賭鬼根本沒兩樣。安慰自己這把有問題，下一把就不會輸了。不是嗎？」

眾人大笑。

「只要強到足以駁倒對手就是真理。」普羅塔哥拉斯滿意地做出結論：「永遠記得，真理是個人的，成為強者，就能決定一切對錯與規範。」眾人安靜，無人能反駁他。

一個有著學究氣息的貴族小聲地對旁人道：「如果只在乎辯論輸贏，不覺得有些違反道德嗎？」這話也被耳尖的普羅塔哥拉斯聽到。

普羅塔哥拉斯微笑地問他道：「請問您所說的是哪一種道德呢？」

貴族慌張地回問：「哪種道德是什麼意思？」

「各民族的道德有很大的不同。有些民族認為殺牛是不道德，有些民族認為殺豬是不道德。有些民族認為自殺的是有尊嚴的死法，有些民族譴責自殺是邪惡的行為。違反道德，違反哪一種道德？」

「那神明呢？有人說道德來自於宗教，良心是神明的旨意。」有個人再問。

普羅塔哥拉斯依然從容答道：「任何人只要注意過宗教的多樣性，就不免對神明抱有疑慮。太古時代崇拜對人類有用的日、月、河流等。慢慢把有用的人事物也列入膜拜行列: 穀神、酒神、牧神等。不同文化的神明反映的正是生活型態的不同。感恩是好事，但若說到宗教崇拜的神明，我個人沒有把握說祂們存在，也沒有把握說祂們不存在，兩者都是極難確定的事。人類生命渺小而短暫，這妨礙了對永恆神明的知識。」

群眾又再多問了一些真理、道德、宗教之類的問題，不過大多是老調重彈，只是讓他把說過內容解釋清楚而已。蘇格拉底沒有再發言，雖然他對普羅塔哥拉斯的說法有些不滿，不過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現在仍無法完全駁倒他。

開始有人問如何培養說服別人的技巧，普羅塔哥拉斯見時機成熟，笑道：「追求說服別人的方法，是智慧人的下一步。可以進入實際的辯論分析了，我只挑一個基本例子先說。」

普羅塔哥拉斯舉了個精彩的法庭辯論例子，講解完之後，有個僕人拿出鑼，邊敲邊大聲叫喊：「想聽更多精彩的例子與解說？歡迎成為普羅塔哥拉斯老師正式的學生。這次雅典行程只收五十位學生，現場報名前十位學費還有優待。」

語畢眾人立刻爭相恐後去報名。蘇格拉底看著得意的普羅塔哥拉斯，臉上掛著不滿的表情，轉身離開庭園。

普羅塔哥拉斯帶著愉悅的表情坐在華貴椅子上。拜服在他腳下的人們為他帶來了財富與榮耀，普羅塔哥拉斯七十歲卒於往西西里島的船上，柏拉圖稱他死時聲勢極隆。

【後記】

普羅塔哥拉斯（西元前490-420），古希臘哲學家，詭辯學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辯士是當時古希臘特殊的身分，身兼哲學家、演說家、專業教師甚至是律師等職業於一身。辯士共同特色是否認客觀的、絕對的真理，主張真理取決於具體的辯論與個人利益。柏拉圖在《對話錄》中對辯士學派多有描述批評，也因此讓我們更清楚他們主張的全貌。

著名的辯士有普羅塔哥拉斯、葛爾奇亞斯等人，他們常常是重要政治人物的顧問，普羅塔哥拉斯編過一套法典。普羅塔哥拉斯強調知識取決於個人感知，對他來說，所有的想法都可以相對於某人來說是對的。這種觀點哲學中又稱為「相對主義」，相對主義在哲學中常代表不好的風評，但的確也算是某種處世的智慧。

「強者即真理」或許是這種論點一個不好的結果。這個故事構想於普羅塔哥拉斯二度到雅典，但故事中反對他的蘇格拉底也是這個時代的雅典人。不少例子如風涼與否與學費辯論的例子皆出自於《對話錄》。另外，「強者即真理」也是柏拉圖在〈理想國篇〉里中透過蘇格拉底的口一直要反駁的辯士論點。

最後道德懷疑論與宗教的不可知論部分可能不是普羅塔哥拉斯的主張，有其他辯士的意見在其中，但為了增添風格，將它歸之於故事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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