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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進甲骨里的年輕人

首都師範大學甲骨文研究中心的博士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趟市場,買回龜甲和牛骨,拿小刀對著上面的肉和膠質,一點點剔。

剔完了,他們把骨頭扔入鍋中,開小火,慢煮。一個通宵之後,鍋里冒出香氣。骨頭上,沒有剔除乾淨的肉已經脫落,一整塊龜甲一碰,散成9片。

不是為了喝。他們把湯倒掉,拿起每一塊骨頭,細細端詳,琢磨它們的形狀、位置。隨便給一塊龜甲,他們一眼就能認出這是龜腹甲,或者龜背甲。

研究甲骨文,就得會這些東西。

幾千年前的古人,大體就是用同樣的方法,得到乾淨的骨頭和龜甲。如今,他們復原這一過程,既是為了熟練基本功,也是為了和靈感的不期而遇。

迄今已發現的4500多個甲骨文單字中,僅有1100多字被釋讀並獲得公認。有人甚至認為,破譯一個甲骨文單字堪比發現一顆超新星。

從這個角度說,他們和靈感看似不經意的一遇,卻從此和古人心靈相通。

「少數派」

如果沒有那次腰部受傷帶來的發現,李愛輝不知道還會不會在研究中心幹下去。

李愛輝來自哈爾濱,是這個團隊最年輕的小師妹。她原本計劃碩士畢業後回到父母身邊,但一次腰傷,讓她在床上躺了一個月。躺在病床上翻看電子版的甲骨材料時,她意外發現兩片甲骨的裂痕好像吻合,考證後發現,這兩片破碎的甲骨果然屬於同一塊。

這個意外發現,為李愛輝打開了一扇窗。在研究中心主任、導師黃天樹的指導下,李愛輝一發而不可收,成功拼合了300多組甲骨。人自然也留下,待在了研究中心。

劉影是「黃門」的大師姐,算起來,她從考上黃天樹的博士生到現在,已經接觸甲骨文十年時間了。2007年,劉影從河北一所大學碩士畢業後,在北京一家雜誌社當了幾個月編輯。不安分的她選擇了考博,聽說有位做古文字研究的導師很厲害,於是就報到了黃天樹的名下。

與劉影、李愛輝誤打誤撞不同,莫伯峰和王子楊的選擇明確而主動。王子楊在大學期間便對古漢字的形態演化過程感興趣。畢業教了兩年書後,王子楊考入北京師範大學讀研,學習戰國文字,而後進入「黃門」,繼續研究甲骨文。

莫伯峰碩士論文研究的是會意字。他在對古文字深入研究的過程中,意識到研究古文字,必須溯源到甲骨文。於是,他慕名投考到了黃天樹的門下。

研究團隊中,大師姐劉影和小師妹李愛輝擅長甲骨綴合,王子楊長於文字考釋,莫伯峰則專註於字體分類。四人各有所長,囊括了甲骨文研究方方面面。

他們一直是「少數派」,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中文系讀書時,他們選冷門的語言文字學,而後選擇了更為冷門的古文字學,繼而選擇了甲骨文。興趣引導他們做出選擇,而每一步選擇,都意味著研究之路更加精深,也更為枯燥。這些「少數派」最後聚在了黃天樹的門下,如果說有緣分,可能是迷信;如果說沒緣分,又為何這麼湊巧?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了100年前,甲骨文重光於世的歷史。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古老的中華文明面臨前所未有的存廢危機,很多中國人對中華文明產生了根本的動搖。這個時候,人們竟然發現了封存於地下三千多年的龍骨,聽到了祖先的問卜聲,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種天意。余秋雨在《問卜中華》中說,「與甲骨文有關的事,總是神奇的。」

今天,這群80後或主動選擇或被動為甲骨文所選擇,聚在一起以甲骨文研究為業,何嘗不是一種天意?

一屁股坐在「冰櫃」上

要在甲骨綴合上有所建樹,需要腦洞大,拿起一片殘缺的甲骨,就能腦補出來它缺哪一部分,缺的那一塊是什麼樣子。所以他們不僅要研究文字,也要研究骨頭。

研究材料的匱乏是甲骨文研究的一大障礙。幾十年來,甲骨文基本沒有新材料出土,於是,對殘缺破損的甲骨進行拼接,使之變成完整或者較為完整的卜辭,便成為發現新材料的主要途徑。

但更大的困難在於,你並不知道,殘缺的那一片是否存在。

「一切充滿了未知。就像挖井,打到99米了,還沒有出水,或許再往下一米,水就出來了,但也有可能200米時還沒有水。這才是最磨人意志的時候。」研究中心的另一位80後莫伯峰說。

這種不確定感讓他們很難受。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吐槽。團隊成員、80後王子楊翻開一本戰國簡,指著一枚竹簡向記者說:「你看竹簡多好看啊,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從上到下,每一個字都很清楚。甲骨文就不一樣,它帶有很強的圖畫色彩。」

也就是這樣的不確定感,讓每一次相遇「確定」後,都格外讓他們激動。

王子楊在博士二年級時,成功綴合了第一版甲骨。那時已經是深夜,他興奮得就像個孩子,顧不上黃天樹可能已經入睡,一定要打電話向他報喜。

「成功綴合甲骨,就像探尋到天機,是天意。」王子楊說。

研究中心正在進行一項大工程。

那是甲骨文模本大系工程。這項工程始於2011年,要對已經公開的7萬多片甲骨拓本進行整理研究。在吸收最新最全的甲骨拼合成果的基礎上,按照字體類型、時間順序對7萬多片甲骨排列,然後一片片臨摹,為甲骨學研究者提供一本「大字典」,提高文字文獻研究效率。

臨摹對學術積累有著很高的要求,否則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小小一片甲骨,有著豐富的信息。卜辭,分為記錄占卜時間和人名的前辭,記錄所要占卜事項的命辭,記錄占卜結果的占辭以及記錄應驗情況的驗辭……位置不同、讀法不同,意義也不同。文字之外,甲骨文的字體、字形也是解讀甲骨的重要信息。除了文字,諸如齒紋、盾紋、甲骨斷裂邊緣的形狀也都必須準確臨摹出來。掌握這些信息是臨摹前的必要準備。

這個活兒落在研究中心的年輕人頭上。為了臨摹一片甲骨,他們一坐就是大半天。大樣出來之後,遇到不清晰的地方,還要找原始文獻進行校對,這又是一兩個小時。

時間就這般匆匆流逝。7萬多片甲骨、近100萬個單字、9個人,平均每個人要臨摹8000片、10萬字。6年多來,他們基本沒有休過寒暑假,周六日也經常是在辦公室度過。

這讓他們經常不被人理解。

回到老家,王子楊經常要面對親戚的輕蔑和質疑:「你讀那麼多書,去搞什麼甲骨文,還不如跟我搞點項目有前途。」

這是讓王子楊最難受的地方,「做甲骨研究,清貧一點不掙錢也就罷了,精神上是富足的,但如果工作價值受到了質疑,還要在社會上遭人白眼,那搞這個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黃門」的大師姐劉影,經常被朋友問:「你成天去搞甲骨文。一個女性要這麼高的學術追求幹什麼?能得到教育部的獎嗎?」

對這樣的不理解,劉影有點氣惱:「這就是我的工作,我不是要追求什麼學術上的成功,也沒想著得什麼獎,這個階段沒空想這些,我就覺得這事該做,就做吧。總得有人做。」

她很忌諱「使命感」這樣的大詞。「不要把我們說得這麼神聖,這就是我們的工作。老師說這個書要出,而且要盡量準確,現在已經做了五六年了,你不可能半途而廢停下來。再說,我們不做就沒有人做。」她說。

劉影道出了當下甲骨文研究的一個尷尬現實。甲骨文出土時曾震驚世界,成為一門顯學,但由於學科本身的性質,研究門檻非常之高,不僅要求研究者掌握古文字學的知識,還要有專門的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語言文字學等方面的知識和訓練,學者不得不終其一生專註於此。甲骨文研究比學通幾門現代外語還難,並不是誇張之辭。

因為難,又是冷門學科,可能研究十年也未必得到重要成果。在這個講究效率、追求速度的年代,甲骨文的確很難吸引年輕人的參與。2008年,中國社科院批准立項了梵文、簡帛學等15門絕學學科,加以扶持,甲骨學名列其中。

「如果說學術研究是坐冷板凳,那麼甲骨文研究就是坐在『冰櫃』上。」王子楊如此形容他們的研究。

甲骨研究耗心力、折磨人,他們對甲骨文也是愛恨交織。王子楊讀研前已工作了兩年,如果回到原來那所地方高校,現在很有可能已經是系裡的領導了。但在這,他還只評上了講師。甲骨研究材料少、課題項目少,難出成果,職稱也就難評。他一度想「轉行」去做戰國文字的研究,但終究還是割捨不下。

魔力

「龜雖壽三千歲,永不朽在文字」。漢字是中華文明傳承的主要載體,漢字這一套書寫系統自商朝被確定後,便從未改變,甲骨文不僅是商代歷史研究的第一手材料,更是上溯中華文明起源和初期發展的起點和依據,是中華文明的基因。

對研究中心的這些80後來說,解讀中華文明的基因,便是這項工作的魔力所在。

2014年第8期《文物》雜誌,刊登了王子楊的一篇論文《武丁時期的流星雨記錄》。劉影把三片甲骨殘片拼合後發現了「星率西」,即很多流星向西運動的記錄。這段卜辭刻寫於武丁時期,即公元前1000年左右,它的出現,更新了我國流星雨真實記錄的時間,對甲骨文研究,乃至於天文學研究都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這是一項讓他們驕傲的成果。「你真想要復原商代的歷史,甲骨文是最重要的材料。漢字可以上溯到甲骨文,對於社會科學有很大的用處。它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根。」莫伯峰說。

但別人問他甲骨研究的意義,他卻會直接說:「沒有什麼用。」

「沒法解釋,索性就不解釋。」是他們面對不理解和質疑時的態度。這或許也是備受冷眼久了之後的一種自我保護。

世界有那麼多豐富多彩的東西,有那麼多可以觸動人心的東西,有那麼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逛街、美容、旅遊。「我們很少憧憬豐富的生活,也很少有時間去做,這個專業決定了你的生活不是那麼豐富。」劉影跟記者感慨不能去感受豐富的世界。但她又馬上安慰自己道:「人哪能沒有遺憾呢?」

畢業後,李愛輝不得不自己租房,與中介鬥法,向生活低頭,她埋怨租房那幾天沒做什麼事情。可她並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甲骨文研究是她的興趣所在,團隊的研究氛圍好,師兄師姐能為她提供及時的幫助。

王懿榮在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後自殺,劉鶚在發配新疆的路上病亡,王國維於1925年自沉於昆明湖,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遺言……一百年前,甲骨文最早的發現者和研究者們無力抵擋國難,命運就像甲骨文命運一樣坎坷,如一根微弱的葦草,隨時可能被時代無情的車輪碾壓,但他們卻用個人的學識和文化擔當撐起了甲骨文的一片小天地,迎來了甲骨文的重見天日。

今天,街市太平、車馬如龍、繁華似夢,北京西三環邊上,首都師範大學西南角那個偏僻角落的五層老樓內,一群青春正好的80後在默默地拼甲骨、臨摹甲骨、解讀甲骨,不投機也不討巧,把自己隔絕在周遭世界的喧鬧之外,與名與利保持著距離。他們所做的,不過是為今人和祖先搭建一座跨越三千多年的溝通之橋,讓後人得以窺見先祖的生活,聽見那來自遠古蠻荒時代的占卜之聲。(本報記者 楊三喜)

《中國教育報》2017年06月01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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