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電視節開幕之時，我們來談一談現實主義的欣慰、困境與希望

上海電視節昨天開幕。

每年的上海電視節都在6月，都在這個上下半年交替的時節顯現某些市場的脈象。今年，我不想談假收視和小鮮肉，也不想談天假價版權和片酬，我就想說說現實主義的欣慰、困境和希望。電視劇的靈魂終究在於創作，別讓剛剛露出的好苗頭和好氣場消散。

今年春天發生的故事，與現實主義脫不了干係。觀眾越來越認識到表演的力量，貌不驚人的張譯和「漢東幹部天團」走紅。投資人驚覺沒有IP可依的劇目如此受歡迎，現實主義可以掙大錢。

現實主義不等於現實題材，現實主義有摹寫時代風貌、正視社會問題、透過現象看本質、自覺承擔思辯任務的特色。把現實中發生的湯湯水水一股腦兒端上來，那叫自然主義。現實主義不一定在當下選材。現實題材等於當下題材。

把概念辨析清楚了以後，今年春天的現實主義劇目有三部可為代表：《雞毛飛上天》《人民的名義》和《白鹿原》。這三部戲大致是前後接檔的關係，由於問題指向和內蘊能量的不同，划出了三道不同的軌跡。

《雞毛飛上天》有一種樸素的動人力量。與劇中時代有同行經歷的過來人，很容易生髮共鳴和感喟。而這種「改革沒有浪漫曲」的回望書寫，這種「我有一個夢想」的挺進記事，也是官方希望聽到的樂章。個體的命運周折和時代的波瀾壯闊在這裡交匯，觀眾的私密需求和宏大敘事的需求同時得到了滿足。

這是《溫州一家人》走過的路，也是一條各地方政府都可以仿效的路。改革劇曾經是一個強大的類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側重於現在進行時，後來漸漸改成了總結反芻式。拉開了距離，也就有了清晰的視野和準確的沉澱。但要想做成良心劇，還是需要下笨功夫，有真想法。

當官方和民間達成共識，《雞毛飛上天》帶著不錯的聲譽和口碑下台休息。《人民的名義》接檔，那才叫於無聲處聽驚雷，腦洞再大的人也猜不出這樣的衝天一飛。

導演李路曾經說，《人民的名義》融資過程中，他經歷了太多太多。他還要寫一本報告文學，把50家意向投資方的進進出出寫下來。但我想《人民的名義》播出過程中，他經歷的一點兒也不比融資時少。要為此寫一本報告文學，恐怕更加洛陽紙貴。

我說的還不是收視率的意外井噴。開播沒兩天，就遇到水軍打低分事件。開播過一周，就出現了「抹黑公安」說。繼而又出現了「歧視婦女」說。熒屏內外，達康書記火得在國外都呆不住了，緊急回國安撫粉絲的熱望。而製作單位和播出平台，卻在忙著四處滅火，到處討情，以防出現罕見的停播事件。後來當然沒有停播，而且未做刪減，但湖南衛視已經悄悄地增加了每集的長度，讓55集的原片以52集突突完畢。

這些都不是《人民的名義》經歷的最大危機。4月10日以後，網上出現《人民的名義》55集送審版全集，並且公開兜售。而當時這部劇剛播一半，收視率和影響力正在急劇上升。全片流出，是對一部新劇的毀滅性威脅。片方聯絡有關方面緊急處置，封殺盜版的存活空間，但直到全劇下檔，也未能將「資源」清除乾淨。

前不久，編劇周梅森還在接受採訪時說，「盜版，牽涉到重大刑事案件，案值巨大，現在不能講...涉及兩個罪名，一個是竊取商業秘密，第二個是侵犯著作權...2800萬賣出去的，其他在周轉過程中產生的金額更大，可能有幾個億」。從這段話我們不難看出，案子應該是偵破或接近偵破了，否則也不可能知道具體的交易金額；直到今天還不公布，也許意味著流出「資源」的不是一般人。

網上曾流出的帶有「送審樣片」字樣的資源

為什麼會造成這麼大動靜？因為它太火了，太熱了，觸及的問題太尖銳了。「抹黑」當然是不存在的，有壞廳長祁同偉，還有好局長趙東來不是？「歧視」當然也是不存在的，有罰「去婦聯看大門」的幹部，也有罰去少年宮「望星空」的官員，不過就是一種修辭罷了。但談的可都是真問題哦：重要的問題是教育幹部，同級監督怎麼開展，農民怎麼會有腐敗兒子，不敢貪腐也不做事了...

就連一向喜歡擺迷魂陣的大數據，這次也統計出了些真東西：電視劇所本的小說《人民的名義》，出現次數最多的詞語，不是金錢，不是人民，也不是權力，而是「書記」，提及次數多達566次。省委書記、政法委書記、市委書記，這些「黨的一把手」的身份，是小說關注的核心。這其實也就清晰地洞照了權力的架構組成和運行要訣。

有意思的是，「老師」這個詞的提及次數達498次，僅次於「書記」。「老師」這個神聖的稱謂，和其他高頻詞「學生」（120次）、「政法」（65）、「關係」（65）一起，組成了一張巨大的「漢大幫」關係網。學長和學弟、老師和學生，以「同學會」「師生聯誼」為名開展活動，在官場上相互支持、拉幫結派。這再次點出「朝里有人好做官」的古語仍然在發揮關鍵作用。

居然，「離婚」這種看似個人化的私生活辭彙，也被提及了64次。李達康為了不當裸官和歐陽菁離婚，高育良與原配離婚六年，仍然裝作恩愛夫妻，反而和高小鳳隱婚。祁同偉為了仕途娶了大十歲的梁璐。這說明官員的婚姻不簡單，要麼是政治婚姻，要麼是秘密婚姻，要麼是分居不離婚，要麼是離婚不離家...為了保住前程，也是扭曲和犧牲很大。

不用再往下舉例了。《人民的名義》因為直擊現實問題而獲得普遍關注，打破了年齡區隔、台網分野、文化壁壘、性別差異，反正就是能來的都來看這部劇了。互聯網上的傳播四字訣「權錢色撕」，一部劇全有了，觀眾在意外和驚喜的衝動中瘋狂消費起來。

然後再說說《白鹿原》。《雞毛飛上天》是順風順水，《人民的名義》是有驚無險，《白鹿原》是絕處逢生。《雞毛飛上天》是唱著歌說問題，導向上不成問題。《人民的名義》是努著勁開硬弓，看客彩聲如雷，靶心們面沉似水。《白鹿原》是將一段神神怪怪的傳奇轉化成通俗化的電視劇，因為向歷史的敏感地帶和人性的齷齪區域多瞅了幾眼，便引發了格外的關注和來來往往的回合。

《白鹿原》里流淌著陝西創作班底的憨厚和熱情，雖無法全然還原小說的精髓，但已經在現有條件下盡了最大努力。有白嘉軒這個「心裡插得住刀子」的族長在，這個劇就自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它不像去年的《東方戰場》，幾經刪改之後傷筋動骨。

如果說《雞毛飛上天》有著戲劇化縣誌的功用，《人民的名義》就是響鼓重鎚的時代之歌，而《白鹿原》是深沉偉大的民族心靈史。越是接近於規範敘事就越是安全，越是旁逸斜出的敘事越是波折。應和當下觀眾的心理律動不把握，回望祖輩的坎坷也不能由著性子來。中國式的現實主義，就是在這樣的遊戲規則下開展工作。

這三部作品的命運說明：現實主義可為。遙想籌資之時，《人民的名義》遭遇了多少輕侮和放鴿子，政治風險、經濟風險、藝術風險...彷彿這個項目就是由風險和麻煩組成的。然而，搞了七年的《北平無戰事》成了，換了無數東家的《人民的名義》也成了。現成的例子還有《白鹿原》，名著是名著，卻也爭議常駐。能不能改出來是問題，能不能拍出來也是問題，能不能播出來差點兒也成了問題。雖然飽受「高口碑低收視」的困擾，但抵達彼岸，成為盈利項目的大局已定。

「真藝術自有百靈相助」。只要你是奔著做一個好東西出來，結果通常都不會太壞。敢不敢把自己變成文藝的赤子，敢不敢押上全部的家當和精力，敢不敢對管理者和合作者抱有信心，敢不敢對自己的能力和決心全情信任？如果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YES，你也能做成精品（爆款與否看老天）。

這三部作品也昭示：現實主義需要耐心加持。《雞毛飛上天》和《白鹿原》都是申捷編劇，很難比較兩部劇創作的難度係數，但很顯然後者需要的創作精度要高於前者。在放大鏡下製作微雕，需要加倍的專註和小心。已經下線的成品，說回爐再造就得再過一遍。沒有隨時準備周旋一番的耐心，是完不成這個系統工程的。

《人民的名義》這麼火爆的劇目，二輪播出完全沒有時間表。這不只是一部劇的到達率和剩餘價值回收的問題，而是這一類型劇往何處去的問題。有些剛剛摩拳擦掌準備跟風的項目停掉了，有些製作完成並且上了預排表的同類劇目暫緩播出了，還有一些劇本完成進入實拍的項目啟動了邊改邊拍模式。這甚至不只是反腐劇這一類型的前景問題，而是現實主義劇目還能不能直面現實的問題。

這的確是個敏感的時刻。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將在下半年重組，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要在此前降到最低。獻禮的劇目已經從復興門排到了公主墳，直面成就的緊迫性遠遠高於直面問題。我不相信現實主義的好日子就此急轉直下，但此刻的確需要比上半年更多的耐心。耐心地等待時間的流淌，耐心地等待衝鋒的信號。（文／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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