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說說這部去年日本排名第一的電影

文 | 盛昊陽

菲利普·福雷斯特的小說《然而》里提到三位日本人物：俳句大師小林一茶、國民作家夏目漱石，和少有人知的攝影師山端庸介。

山端庸介

這位新加坡出生，曾在太平洋戰爭中擔任戰地記者的普通青年，因緣巧合下成為長崎核爆的見證人與記錄者。1945年8月5日，山端庸介途經廣島前往博多，與死神擦肩而過，8月10日，在接到長崎被轟炸的消息後，他被軍方派往當地採集資料，作為第一個抵達長崎的攝影師，拍攝了超過100張照片。

而動畫《在這世界的角落》中出現對核爆的描述，已經是影片快要結局的時候。女主角北條鈴是廣島江波出生嫁到軍港吳市的少女，一輩子不曾離開過這一隅天地，卻只是作為旁觀者，與左鄰右舍一起遙遙望向尚不知為何物，冉冉升起的蘑菇雲。

《在這世界的角落》（2016）

小鈴剪短頭髮，欲與志願者一起前往市區，也被攔下，這時，鏡頭才悄悄移向屋檐下不發一言的難民。8月9日那一夜更是如同任何一個尋常的夜晚，小鈴與丈夫談論著把美軍傳單揉成廁紙之類的瑣事，渾然不覺300公里之外即將發生的慘劇。

隨後，時間便到了8月15日——到此為止，兩場核爆造成的死傷情況只出現在大家的言語中，明明正處於劇情的高潮，卻由於主角的位置被刻意與中心事件隔斷，而產生了奇妙的間離效果。很多觀眾也就無法理解，聽到「玉音放送」時，小鈴那一瞬間的爆發和慟哭。

《在這世界的角落》（2016）

按照片淵須直的描述，這是一部沒有「反戰思想」的「反戰」電影。如果看到這裡的觀眾還不能領會到「戰爭是絕對不行的」，那麼不看也罷。類似的戰時電影多以實寫真人的形式表現，片淵須直卻努力還原了原作溫柔纖弱的畫風，在沉鬱蒼涼的底色之外別有一番光景明麗。

山端庸介的專業是攝影，日語中的「寫真」，顧名思義是「記錄真實」，這項技能讓他身處人間煉獄，為後人留存下「真實」。河野史代賦予小鈴的特長卻是繪畫，寫意地，抽象地，提煉出符號化的美麗和兇險，這項除了取悅自己別無它用的興趣，卻讓整部電影有了舉重若輕的況味。

《在這世界的角落》（2016）

「寫真」封存的是當時的記憶，「寫意」反映著個人心中的形象，都無法還原世界的本真面貌。「世界」一詞源於佛教，「世為遷流」，時間是默默延續的流水，「界為方位」，時間與空間互為表裡，不可分割，不斷飛逝的瞬間和不停轉動的輪迴終將拭去所有塵世的憑依，是謂諸行無常。

面對輞川幽澗里盛放的辛夷花，王摩詰情不自禁吟出了「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無論時間如何推移，空間又如何變遷，在這世界的角落，曾經、正在、將有無數如小鈴一般的生命「紛紛開且落」。

《在這世界的角落》（2016）

在山端庸介的故事中，福雷斯特把長崎的生者和死者形容為「被拋棄在沒有未來，沒有用途的自由的悲涼體驗之中」，這個形容精準到應該拿去描摹所有突逢大難，忽然失去生存意義和奮鬥目標的人。

與小鈴的激烈反應不同，她的婆家人冷靜淡漠地說著「結束了」，「輸了嗎」，「怎麼贏得了」，似乎事不關己一般，但這也只是表象。儘管看似沒有改變，有一個時刻突然而至，一切就變得不再一樣了。書的末尾，福雷斯特寫道：「倖存是考驗，也是個謎」，「不可原諒卻又清白無辜，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在這世界的角落》（2016）

然而，大學畢業前的片淵須直為宮崎駿撰寫了《名偵探福爾摩斯》的部分劇本，卻拒絕了不朽名作《風之谷》的劇本工作。而《風之谷》本身，因為連載期間宮崎駿個人的思想轉變，使得原作漫畫與劇場版呈現出不同的風貌。

被視為反戰及環保主義者的宮崎駿歷經十二年的苦苦思索，在《風之谷》的最後，將希望寄託於不可知的未來，「無論是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

《風之谷》（1984）

「我們的生命就像風和聲音一般……活的迴音，終將消逝。」——20年後，第六次復出的宮崎駿把新作命名為《起風了》：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因為獨特的地緣環境和文化特質，像普桑那幅莫測高深的油畫《Et in Arcadia Ego》（即使在阿卡迪亞也有死神的存在）中體現出的蘊意，在日本的藝術作品中俯拾皆是。

《起風了》（2013）

北條鈴為什麼會喜歡畫畫？片中沒有提到，還叫浦野鈴的少女在廣島市區迷路，回到家中後畫下了路遇的人販子大叔和少年北條周作。小鈴以簡潔自然的筆觸畫下眼前的溫柔瑣事和離奇體驗，她畫街景也畫菜譜，畫大海也畫軍艦，四季的流轉，人事的沉浮，生與死的別離……

當她又一次指向天空中的砧狀雲，你知道有什麼正在轉瞬而逝。1946年1月，失去右手，不能再畫畫的北條鈴終於回到了廢墟中的廣島，如同北條周作找到自己一樣，從這個世界的角落，帶回了一名無家可歸的少女。

《在這世界的角落》的主題曲名為「悲しくてやりきれない」（無法忍受的悲傷）。因著那份無法消解的喪女之痛，「身世兩忘，萬念皆寂」的小林一茶寫下了「露の世は 露の世ながら」（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但是，一茶在最後加上了：「さりながら」。（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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