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by心字成灰
11
月華淺去,天幕微微見白,日出之處隱約一抹金紅。
林層秋靠著蘇福半卧半坐,蘇福伸手環住他的身體,避免顛簸。雖知如此一來難免加劇腹痛,但先前太醫院已多次告誡過他,林層秋心脈脆弱,隨著胎兒成長,危險也與日俱增。眼見林層秋的嘴唇指尖泛出暗紫來,知是心疾發作的徵兆,無論如何也不敢讓他平卧。感覺著懷裡人一陣陣壓抑的顫抖,心裡止不住地發涼,惶恐驚懼更甚炎靖遇刺之時。
他自幼凈身入宮,先後服侍過炎靖、林層秋,對兩人性情了解頗深。炎靖遇險,只要有林層秋在,則必然能夠化險為夷,最為重要的是,林層秋清明慈悲,決不會遷怒於人。炎靖則不然,若林層秋有什麼不幸——
他本是膽小卑微的人,想到這些忍不住落下淚來。林層秋眉睫微顫,睜開眼來,雖看不見蘇福的臉,卻聽得低低啜泣之聲,勉力道:「蘇公公,我不會有事的,你不要難過。」
蘇福只當他是安慰之言,心底更是又怕又痛,道:「林相,馬上就入城了,您再撐著點——」
林層秋也無力再說,微微合眼養神,自知待見了炎靖,必然還要花一番精神安撫他。想到這裡,心底生出一些遺憾,只覺得十二載的歲月,枉負了帝王之師的名號,卻終沒能教導出一位真正成熟的帝王來。左手掩心,右手撫在腹上,此次腹痛不若以往,只悶悶沉鬱在下腹,微微有些墜感,胎兒也不似從前絞痛時那樣鬧騰,很是安靜,只偶爾動彈一下,並無異常。不由暗笑,人說三折肱為良醫,未嘗沒有一點道理。
馬車突地剎住,蘇福身子一晃,趕忙穩住。林層秋猛地一震,心口一陣翻絞,惡痛之下險些將夜裡吃下的一點清粥全嘔出來。
蘇福還不及問話,已聽到車外一陣山呼:「陛下萬歲——」林層秋精神一震,抬眼望去。
車簾被猛力甩起,炎靖立在那裡,身後絢爛晨光鋪灑而來,將他整個人映得赫赫煌煌。林層秋月余不見他如此風采,晨風輕送,撲面而來俱是炎靖的氣息,最霸道也最溫柔,強烈得灼痛他的心,卻在那烈烈痛楚中忍不住微笑起來:「陛下。」
炎靖躍上車來,推開蘇福將林層秋摟進懷裡,入手只覺得骨瘦肌涼,再看他形容慘淡,鬢髮之間銀絲密密叢叢遮掩不去,驚痛至極,喚了一聲層秋就再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擁住了懷裡的人,抵下頭去,埋進林層秋的肩窩,似乎唯有如此,感覺著他頸上微緩的脈動,任他溫和清雅的氣息將自己包圍,才能不感到害怕。
林層秋百感交集,也不說話,伸出手去輕輕覆住炎靖擁著自己的手背上,覺得肩窩處一些濕熱,才知炎靖竟是哭了。前塵往事如潮湧來,再想到將來的別離,肩上炎靖灼熱的淚似乎流進了他的心裡去,卻是冰冷冰冷的。激動過後,身體上的痛苦席捲而來,再也壓抑不住,五指收緊,死死抓住了炎靖的手。
炎靖終於回過神來,朝車外喊道:「太醫!」一邊調整了姿態,讓林層秋靠著自己能更舒適一些。
炎靖大病初癒,長時間等不到林層秋回宮,擔憂出了什麼意外,堅持要親自去接,炎綏知道勸不住,就讓幾名太醫也跟了來,方便照應。炎靖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層秋去了京外別院,便又快馬加鞭,往城門趕來,恰在半路與林層秋相遇。一路之上,炎靖已經從太醫那裡得知了林層秋的身體狀況,痛心之下只恨自己未能早些醒來,令他一個人如此勞心勞力。
太醫請過脈後,神色不憂反喜:「陛下,微臣先前說過,林相險些滑胎以來,腹內淤血一直聚塞不去,使得林相腹痛不止,長遠來看,生產之時也易造成血崩,兇險無比。如今,不知什麼原因,林相腹中的淤血竟然自行化散,此刻的腹痛並無大礙。反是林相的心脈太過虛弱,夜來受了驚惶所以疼痛難消,回宮後服過湯藥休息數日,當可緩停。」
炎靖聽得如是說,微微放下心來,對蘇福太醫道:「你們先快馬回去,小心把湯藥備下。」眾人退下,馬車緩緩開動,炎靖輕輕抱著林層秋,一手在他腹上輕柔撫挲著。
心痛一陣緊一陣緩,終於漸漸消停下來。林層秋夜裡連番折騰,委實困頓不已,如今炎靖醒來,肩上擔子一時輕了,心頭無甚牽掛,倚在炎靖懷裡,炎靖溫熱的手輕柔摩挲著他悶痛的腹部,身上的熱度透衣而來,令他覺得溫暖安心,幾欲睡去,卻強自撐著道:「陛下,千萬不要耽誤早朝。您安然蘇醒,必然能夠鼓舞軍心,對鳳岳拿下向州有莫大助益;您帶病上朝,就能讓天下子民知道他們的君王是一位勤政克己的好皇帝,得民心得天下,陛下千萬要記得。」
炎靖聽得一陣心酸,暗想兩人相識以來,林層秋耗費無數心血教導自己為君之道,自己卻到今日都不能讓他放心,如今已落得病骨支離卻仍要費心為自己周全,那眼不由又要紅了。雖大病初醒強撐著來接他,已然疲憊不堪,一顆心又全系在他身上,根本無心上朝,聞言卻道:「好,朕決不耽誤,你放心,好好睡一會罷。」
林層秋這才放下心來,合睫睡去。
炎靖貪看著他沉靜睡顏,心裡悲喜無限,輕輕吻了吻他的髮鬢。懷裡的人不似以往僵了身子,反放鬆著任自己完全依進炎靖的懷抱。炎靖內心一時情潮彭湃,卻是動也不敢動一下。
車輪碾過御街大道,晨風清涼,從車簾縫隙中吹來。炎靖慢慢從思慮中醒來,鼻端卻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道。視線逡巡,驚見那血從林層秋身下蔓延而來,已浸透緇衣,將榻上鋪著的明黃錦緞染成暗紅血色。而懷裡的人,容顏素白長睫垂掩,竟是無知無覺無聲無息。
炎靖愣愣地看著那血染透錦緞邊飾的流蘇,一滴一滴沉沉墜落跌碎,濺上他的袍角。炎靖唇齒顫抖,終在幾要窒息的一剎嘶喊出來:「層秋——」
那一聲嘶喊劃破帝都的清晨,驚起千百鴉雀,撲次次地飛過皇城的蒼穹。
盛夏的午後,太液池的荷花已開到盛極,熏風吹過湘妃細竹帘子,便是清涼涼的白蓮芳香。
炎靖坐在榻邊,輕輕握住林層秋的手,略略的溫涼讓他感到寧靜安心。他不敢回想十日前的那一幕,層秋倚在他的懷裡,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御輦直抵寢宮前,他抱著層秋,衝進寢殿,而林層秋的血,一路滴落青石台階。
太醫忙忙碌碌施治,他只緊緊握住那冰冷冰冷的手,他相信層秋可以感覺到,就好像他在沉睡中能感覺到層秋的呼喚一樣。直到太醫回稟說那是化散的淤血,腹中的胎兒很好,心疾疼痛也平緩下來,之所以陷入沉睡,只是因為近來太過疲累,並請他出去以免打擾林相休息時,他才抱著從林層秋身上換下來的血衣,坐在台階上,望著那斑斑血跡,放聲大哭。
那一日的早朝,百官欽贊著他們的帝王的庄肅威儀,卻不知那毓珠後紅腫的眼,九龍團繡的衣袖下一手的血。
炎靖俯身吻了吻林層秋淡白微涼的唇,道:「層秋,朕什麼都不怕,江山丟了朕也可以打回來。朕唯一怕的,就是再也看不到你。層秋,朕已經為你回來,就決不准你離開。」
蘇福走來,輕聲稟奏:「陛下,太醫院方薦了一位名醫上來,正在重恩閣侯著。」
炎靖微微點頭。他蘇醒以後,詢及林層秋月來狀況,深感宮中太醫雖俱是國手,但對林層秋的病情卻無多大助益。因此頒下皇榜,延攬天下名醫,即便只是提供線索,也是重重有賞。十日以來,雖有數百人揭榜而來,卻尚未有一位能通過太醫院的院試。
如今能有一位過關,炎靖不由有些歡喜,道:「好,朕去看看。你在這裡守著,層秋若是醒轉,馬上來報。」說罷出了太液殿,直往重恩閣而去。
重恩閣與水閣一般,跨池而建,遠望如飛虹橫渡,在陽光之下一片流光溢彩。炎靖步入閣中,太醫院的幾名執事俱跪了下來,三呼萬歲。在諸人的謙卑恭謹中,唯有一人,身姿挺拔,背對炎靖而立,寬大的灰色僧衣迎風飄舉,一股經年檀香的淡雅氣息與閣外蓮花清香糾纏一處,竟是分外乾淨聖潔。
炎靖看著他的背影,眼前掠過林層秋白衣寬袍立在千頃蓮池的景象,竟對這膽大包天的僧人生不出怒意來,只沉聲道:「你便是那個名醫罷,知道朕來了,居然不下跪,雖還不知你醫術如何,但膽子卻是夠大的。」
那僧人紋絲不動,言語淡然:「阿彌陀佛,貧僧化外之人,只跪佛祖不跪帝王。」
炎靖坐下,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家佛祖享用香火的寺廟可都是建在朕的地上。」
那僧人聞言似是微微笑了:「阿彌陀佛,真正的佛家弟子,心香一瓣足矣。那些寺廟,究竟是為了弘揚我佛慈悲而建還是為穩固陛下的江山而建,貧僧愚昧,還請陛下點化。」
炎靖心下一驚,暗想這人說的怎與從前層秋說的一樣,也顧不上反駁,喝道:「你轉過身來!」
那僧人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轉過身來,雙目灼灼,就盯在炎靖臉上。
炎靖皺了皺眉,原先看這個僧人背影仙風道骨的,卻不料他容貌如此破損不堪入目,數十刀痕落在臉上,肌肉翻卷溝壑縱橫,一雙眼睛陷在扭曲的傷疤下,望去也不由覺得有些惡毒可怖了。
那僧人垂下眼帘,掩去目中神色:「貧僧拙塵,見過陛下。」
續
待
編輯: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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