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腸肥而腦滿，一呼一吸間床塌了

我打小就胖。小時候家裡窮，沒電視。不過，大家都窮，整個院里50多戶人家，就姚姨家有電視機——她姐姐嫁到了香港。電視台正放《大西洋底來的人》——我哪兒見過那場面呀，心一提，再一放，得，就這一呼一吸間，姚家的床，塌了。

床上坐著5個孩子，4個給出一致結論，「就是崔小妞坐塌了床。就數她胖！」真是我坐的？我看看自己的肚子，我看看他們的樣子，才知道：塌床現場比洋底來人更驚悚。

為迎接新中國成立35周年大慶，全校學生在操場上練習集體舞。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拉手，我使勁提著氣，生怕自己的肚子撞到人家。練了一個多月，臨到綵排，體育老師說，「我叫出來的人，以後就不用再跳了。」果不其然，我成了第一個被「揪」出來的人。那一年我13歲，剛知道裹著床單跳舞最好看，剛悄悄託了堂姐買文胸，剛要情竇初開……就在這個節骨眼兒，就在全校師生的眾目睽睽下，我蹭著兩條胖腿，往教室走。

校園其實很小，可回去的路真的好長，走到今天，我還沒走出來。我至今都記得那個體育老師，她的皮膚是小麥色，體型健碩，器宇軒昂，行動敏捷，嚴肅活潑，更要命的是，她還能握著雙杠上下翻飛，還能上樹替我們夠羽毛球……她45歲了，她身輕如燕。

1

上大學第一天起，我就立志要減肥。我每天做500個仰卧起坐，4年里我坐壞了我們班所有宿舍里的所有下鋪。宿舍有8個人，每到晚上，7個人都出去談戀愛了。我沒事幹，就做仰卧起坐。

我帶著標準的6塊腹肌大學畢業，當了記者我才知道，女人寫稿好（hao四聲）吃，就如同男人寫稿好抽。我掏空3桶薯片，洋洋洒洒寫出5000字。好幾回，我爸午夜夢醒「有耗子！」我媽悠悠囈語「耗子保證有，但這聲音是你閨女在寫稿。」前兩天，國博著名解說員「河森堡」也說起這事——他曾試著不吃主食，後來發現，人是瘦下來了，但腦子一片空白，眼睛也不聚焦。看來，唯有「腸肥」才能「腦滿」。對了，腦滿腸肥！這詞誰發明的？簡直說出了記者的職業病。

我的肉在6塊腹肌的沃土上茁壯成長，遍地開花。我也戴黑框眼鏡，也梳蓬蓬短髮，也穿長垂衣裙——他們說，我像香港的「肥肥」。我雖然喜歡「肥肥」，可我不能塌塌實實做「肥肥」。因為，我的身邊沒有「秋官」，更沒有「欣宜」。

我覺得，減肥不能不吃飯。因為吃是本能——能跟本能較勁的人，一般不是我等俗人。我的本能是，人家給我一顆糖，我能給人家搖一天煤球。所以，減肥，我必須先吃飽了。

我唯一的出路是練，我能在跑步機上跑仨小時，眼看著我左邊的機器上換了一個又一個男生，我右邊的機器上換了一個又一個女生，可我依然氣定神閑，步履從容，最後，跑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續健身卡的時候，老闆主動給我打折：「就求您一件事，千萬別跟人說您在我們這兒健身。我建議，您乾脆多花點錢，請個私教吧，別整天傻跑。」

2

我改游泳了，反正人在水裡都差不多。

剛劃拉出10米，我就有了要淹死的感覺。經歷過好多次「淹死」後，我注意到泳池25米處的標誌線正對著男廁所，我於是有了念想。每次出發時，我都在心裡高唱著艾敬的《我的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快些到吧，我的那個他在Hong kong。」一年後，我雖然沒去成那個花花世界，可我一口氣能輕鬆游過倆男廁所。於是，我又沒了念想。

有一天，泳道這頭的救生員對泳道那頭的救生員高喊：「你到中間站會兒。我肚子疼。」瞥見他進了廁所，我有了新念想：「在他回到那個高高的椅子前，我得游完3圈。看他拉得快，還是我游得快！」唉，我竟然贏了他。

沒用多久，我就在一群花里胡哨的胖子中脫穎而出。每天夜裡我都能夢見大西洋，我就是海底來的人，身邊都是鰱子和胖頭。我盤算著，是清蒸還是紅燒，每次筷子剛要送到嘴裡，人就醒了。人是醒了，但是紅燒魚的味兒就在眼前飄著。我去廚房找食兒，一撩櫥櫃的帘子，看見了耗子——沒辦法，平房就是耗子多。我媽常說，「廚房這麼小，你再囤貨，耗子都得側身進。」正是凌晨2點，我的鼠目和耗子的鼠目對在一處，我挺尷尬，它挺沮喪。我主動致歉：「得，饅頭是您的；紅燒牛肉麵是我的——這玩意你也不會泡。」

3

我站在秤上，體重一斤沒降；我站在鏡子前，肉確實緊了，有點像施瓦辛格了——哦，我明白了，這一切的折騰，原來就是從肥肥到施瓦辛格的過程。名醫坊周刊的主編佟大夫說了，這樣下去，我就會練就一顆強勁的心臟，很可能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我的腦子已經死亡了，我的心臟還歡蹦亂跳，「你明明瞑目了，可就是心不死。你沒兒沒女沒老伴兒，你得急死護士——人家是拔管呀還是不拔管呀！」佟大夫比我更操心我的後事。

為了不給護士小姐添麻煩，我決定走上一條不歸路——減肥藥。

第一次吃藥，我就知道這是個好東西。我一整天都不帶餓的。到了夜裡，我能聽見血在身體里流的聲音。我身輕如燕，總想上樹，我的眼睛比老鼠賊，不開燈都能看見速食麵，可我就是不餓。一周下來，我減了10斤——體重第一次成功軟著陸。我淚如雨下——別誤會，不是幸福，不是激動，是嚇得！我肚子里沒食兒，我居然還活著——這說不過去呀！我不泡一碗香香的牛肉麵，我到哪裡去找獲得感和存在感呢？

我把剩下的減肥藥都撒在了耗子窩前，滅了自己所有的念想。

如今，香港都回歸20年了，肥肥都謝世10年了，好多事都翻天覆地了，唯有我的體重堅挺。從13歲被「揪」出來到今天，我都是廚娘身材，估計臨終「硬著陸」也成不了林黛玉。我捏著肚子上的「游泳圈」發愁：「就是跳進大西洋，這也淹不死呀。」我媽真是我「親生」的，她勸我：「你早到了喝涼水都長肉的年齡了，不增肥就是減肥——閨女，你已經很成功了！不過，作為你的監護人，我要提醒你，你再不去大西洋，估計就沒機會死在那兒了。」

4

前兩天有消息說，歐美人「富瘦胖窮」的趨勢已席捲中國。窮人因為上班遠沒時間做飯和運動，就用垃圾食品充饑，於是日漸肥胖，也日漸頹廢；富人因工作規律，有時間運動，更能享受空運的新鮮食材，從而身材適中，活力四射。

我樂了，芝麻醬蘸白糖就是你的基因，肥腸炒肝炸油餅就是你的細胞；紅油火鍋就是你的血管……我們的食品也許比漢堡更垃圾，我們並沒有更胖，因為我們的肥胖基因起點高。說起芝麻醬，我們就覺得神聖而必須得到——我們吃飽飯不過30年，我們離富裕還遠著呢。

如果你認為我們到了「富瘦胖窮」的地步，那一定是一種錯覺。我們不是「窮胖」，而是「想吃」——因為慾望得不到滿足。一包薯條，可以緩解堵車的急躁；一個漢堡，可以平復掛不上專家號的沮喪；一隻香酥鴨，可以擺平嫁不出去的憂愁。生活不僅有美食，還有詩和遠方；還有安全感、存在感、被尊重感、獲得感、挑戰感、話語權……這些慾望得不到滿足，你會失眠，你會血壓高，你會渾身疼，你會懶得動，你會餓，你想吃……於是，你以為你胖了，其實你只是亞健康。

我也許就沒那麼胖，但我一直覺得我胖得都抬不起頭來。那位把我從人群中「揪」出來的體育老師，就是導致我「想吃」的推手。如果她能以另外一種方式告訴我：35周年大慶不需要我，我也許會有另一個人生。

不過，從今天起，我決定重啟減肥。我45歲了，卻不能身輕如燕。我正在失去健康，我不能一副廚娘身板，卻像林妹妹那樣病懨懨——我身邊沒有紫鵑這樣的首席大丫鬟，我香港也沒有男朋友，到時候誰抬我入院呢？120它未必抬呀。

一個社會是否「富瘦胖窮」無所謂；但是，你從「肥肥」到「施瓦辛格」很重要。這個過程，會讓你身輕如燕。

撰文 / 北京晨報首席記者

崔紅

製圖 /北京晨報美編

許博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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