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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乎?俠客乎?盜寇乎?——武俠小說視角下的《水滸傳》解讀(下)

本文作者徐富昌教授

摘要

《水滸傳》是一部英雄傳奇小說,也可視為武俠小說的範疇,但不是一部純粹的武俠小說。它對唐人傳奇,甚至是史漢、先秦的俠的傳統有所承繼,本身亦有發展。首先,《水滸傳》究竟是「講史演義」,還是「英雄傳奇」,抑或俠義(武俠)小說,值得觀察。前者以歷史的演繹為主體,中者以英雄的塑造為核心,後者則以虛構的江湖世界為場景。其次,《水滸傳》人物,究竟是英雄好漢,或是俠客,還是盜賊?也頗值得探究。其三,《水滸傳》又名《江湖豪客傳》,「水泊梁山」究竟是綠林,還是江湖,抑或武林?其間有何異變,亦引人發想。其四,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世界,雖屬「虛構」的世界,仍可見一些固定場景,如酒店、客棧、莊院、寺廟、古墓、深山老林等。這些場景,對於塑造人物形象、烘托小說環境,有很重要的作用。而《水滸傳》中存有哪些場域?也值得觀察。其五,《水滸傳》在武功描寫方面,有明顯傳承和突破。既寫實,又奇幻。仔細看來,更注重寫實型武術技擊和武打場面的描寫,同時也確立了自唐以來的「以武行俠」模式。

關鍵詞

《水滸傳》; 英雄;俠客;江湖;講史演義;武俠小說

四、水滸人物的活動場域

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世界,雖是屬於「虛構」的世界。但仍可見一些固定的場景,如酒店、客棧、莊院、寺廟、古墓、深山老林等等,這些場景對於塑造人物形象、烘托小說環境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在唐代豪俠小說中,尚未有一個完整的、清晰的江湖世界,俠客們大多出沒於「村墅」和「洛陽市」。這些鄉曲閭巷,嚴格說來,已不再等同於現實生活中的閭巷,已經具有江湖人物活動場域的雛形。在《水滸傳》中,江湖中人賴以棲止的場所,主要包括寺、廟、林子、農莊、旅店酒館等。就數量來說,「廟」和「店」是江湖行走中最常見也最為重要的休息場所。

(一)寺廟

從唐人傳奇到當代的武俠小說,寺廟、道觀的出現率就很高。如《謝小娥傳》:「有孀名小娥者,每來寺中,示我十二字謎語。」《聶隱娘》:「女尼偷隱娘,五年後送回」,「隱娘初被尼挈」。前者只雲「寺中」,後者為尼所偷,當與寺庵有關。《宋太祖千里送京娘》中,宋太祖初遇趙京娘於「清油觀」。《綠牡丹》中,殺王倫於三官廟。《水滸傳》中,魯智深先到文殊院,後到大相國寺,再又燒「瓦罐寺」。至於金庸小說中的少林派、峨嵋派、武當派等,都與寺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一般而言,古代的旅店,包括寺院旅舍在內,除了允許本門僧眾掛搭外,也有專供來往旅客食宿的地方。一般不收房錢,但旅客會拿香火錢給寺院。接待賓客之處,謂「知客寮」,有知客僧專管此事,所以《水滸傳》第四十二回魯智深來到「瓦罐之寺」,先投「知客寮」去。

《水滸傳》里的重要寺庵,有觀音庵、五台山文殊院、東京大相國寺、杭州六和寺等。另有大量的廟宇出現,如土地廟、城隍廟、文廟、山神廟、靈官廟、龍王廟、烏龍神廟、白龍廟、玄女之廟、泗州大聖廟、西嶽華山金天聖帝廟、東嶽天齊仁聖帝廟、張順廟、靖忠廟等。廟在「水滸」敘事里是僅次於客店的休息場所及逃難躲避之所,廟裡一般得有廟祝,不過《水滸傳》里的廟宇大多比較破敗,積塵甚厚。如魯智深所投之「瓦罐寺」,「四圍壁落全無」,「滿地都是燕子糞」,「鎖上儘是蜘蛛網」。又如宋江落難躲在「玄女之廟」,情境類同。古廟雖嫌破敗,卻頗具敘事的功能,既能避難,在精神上也深具撫慰與指導作用。宋江脫難後,復夢見九天玄女娘娘,醒後:

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第四十二回)

又,劉唐為見晁蓋,醉卧「靈官殿」被抓(第十四回);李逵殺虎後,宿於「泗州大聖廟」(四十三回);林沖則宿於「山神廟」(第十回),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古廟」,也可安身休息。中國自古以來,就深具泛靈信仰,故民間信仰眾多,民間之神很多。江湖中人行走之間,對這些神祇都很尊崇,往往會在旅途中祈求神靈護佑,這與他們的不安全感關係甚大。如林衝去打酒,「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錢紙』」(第十回)。又如武松逃出孟州後,睡在小小古廟,「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里,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第三十一回)。這說明梁山好漢們在江湖遊走時,隨處皆可棲止。類似的例子,多不勝舉。

(二)林子

林子可以是來往旅客休息的地方,也是打劫場所和命案多發的地帶。

林子通常作為旅途憩息之地,特別是夏天,白天休息,晚上夜宿,都可在林子。如楊志一行去東京送金珠寶貝,走到黃泥岡,酷熱難耐,要在林子下乘涼歇息(第十六回)。或是行旅中,錯過了客店,往往夜宿在林子里:「且說楊志提著朴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第十七回)又如楊志去二龍山,「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里來,吃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綉,坐在松樹根頭乘涼」(第十七回)。沒想到魯智深也在這裡過夜,二人就此結識了。

休息之外,林子也是打劫場所和命案多發的地帶。如「赤松林」: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林梢,疑是硃砂鋪樹頂。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里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俺猜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洒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第六回)

又如「野豬林」:

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郁似雲頭。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讎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第八回)

(三)莊院與農莊

唐代傳奇的江湖場景,寺廟道觀、酒店客棧之外,也有庄堡宮院。前二者,《水滸傳》中都可得見。《水滸傳》所見的莊院和明清俠義小說中的庄堡宮院,有些類似,又有少許區別。明清俠義小說中的庄堡宮院,如《兒女英雄傳》中的鄧家莊,《三俠五義》中的陳州皇親花園、昌鎮公館、龐府花園、太歲庄、霸王莊等,都具江湖意涵。現代武俠小說中的三山五堡,也是重要的江湖場景。而《水滸傳》中的莊院,雖是家族式的武裝人家,卻是帶有黑幫性質的組織,不過,他們通常都有白道身份的掩護和良好的政商關係。如在梁山附近的獨龍山的「祝家莊」,及獨龍崗上的另兩個家族勢力,其一是祝家莊西邊的「李家莊」,另一則是東邊的「扈家莊」。這三個家族是一個結盟的關係,共霸著獨龍崗這塊地盤,李家莊和扈家莊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意和地盤。獨龍崗的這個黑幫聯盟,與梁山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梁山勢力雖大,但在晁蓋掌權之時,始終沒把地盤擴大到獨龍崗,祝家莊自然也不把梁山放在眼裡。這些家族式莊院,都帶有少許的江湖意味。

《水滸傳》里,另有一般人家莊院和普通農莊。這種莊院、農莊和上述「祝家莊」「李家莊」「扈家莊」,頗有不同。一般而言,往來於江湖之人,若無旅店過夜,往往可找個「莊戶人家」借宿,依例拜納房金。《水滸傳》里的「莊戶人家」,都很厚道,一般以禮相待,不要報酬,還管待飯食住宿,頗有俠義之風。王進和母親去延安府,借宿在史家莊(第二回);魯智深去東京,在桃花山借宿(第五回);宋江等三人去江州,借宿於揭陽鎮穆家莊(第三十七回);燕青、李逵離開東京回梁山泊,傍晚借宿於四柳村和離荊門鎮不遠的一個莊院(第七十三回)等。這些大莊院的主人往往是老太公,心地善良,儘力招待求宿之客。投宿之人心存感激,往往也能憑自己本事,為房主排憂解難。如王進收史進為徒,魯智深痛打周通,燕青、李逵解救被搶的民女等。此外,晁蓋原是東溪村保正,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他本是個富戶,凡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起身。因此能獨霸材坊,有江湖聲望。他在東溪村也有莊院,但並未形成家族型的勢力(第十四回)。

(四)食宿歇息場所

《水滸傳》中,關於好漢們和行旅之人的食宿歇息場所,名目繁多。有酒店、客店、酒肆、酒樓、飯店、茶坊、村店、村酒店、茶酒店、旅店等等。從功能上說,大體上可分為酒店、客店、茶坊等三種。

1.酒店、酒肆、酒樓

《水滸傳》中,大量地描寫各色酒店。其中,有處於都城州府里的高檔酒店,也有在縣城裡的普通酒店,甚至是鄉村山野里的小酒店。在《水滸傳》中,酒店幾乎無處不在。後世的武俠小說雖然不乏寫喝酒、品酒和酒器的,卻從來沒有描寫過這麼多酒店的。酒店,幾乎成為梁山好漢最喜歡去的地方,大量的敘事往往以酒店為背景。酒成了好漢們激發俠義精神和豪邁氣概的載體。

《水滸傳》寫的是英雄傳奇,人物回歸的中心則是梁山泊,在那裡「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瓮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第十五回),似乎是人間的桃花源、烏托邦。在回歸山泊的過程中,他們一路上也大多是能吃善飲,酒量驚人,是以《水滸傳》中寫「酒店」的地方就很多,「酒店」的出現率遠高於「客店」。其中,又以「酒店」「村酒店」「茶酒店」出現最多,計100餘次;「酒肆」「酒樓」其次,出現各20餘次。酒店主要分為三種:普通酒店、高級酒店、特殊酒店。其中,普通酒店的數目最為繁多。如山路邊村酒店、傍村小酒店、州橋下酒店、官道上的酒店、靠湖的酒店、水閣酒店、景陽岡酒店、巷口酒店、施恩酒店、村醪小酒店、快活林酒店、獅子橋下酒店等。高級酒店如潘家酒店、樊樓、琵琶亭酒店、潯陽樓、翠雲樓等。特殊酒店則如朱貴酒店、曹正酒店、孟州道十字坡酒店、顧大嫂酒店之類的。

這些酒店,既有位於城鎮的,也有散在鄉村的。城鎮中比較有名的,有武松醉打蔣門神的「快活林酒店」、宋江題反詩的「潯陽江樓」、武松怒殺西門慶的「獅子樓」、張都監血濺的「鴛鴦樓」、被時遷火燒的「翠雲樓」等。《水滸傳》中,也曾寫宋江、柴進上「樊樓」賞燈飲酒:

宋江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師師門來,穿出小御街,徑投天漢橋來看鰲山。正打從樊樓前過,聽得樓上笙簧聒耳,鼓樂喧天,燈火凝眸,遊人似蟻。宋江、柴進也上樊樓,尋個閣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饌,也在樓上賞燈飲酒。(第七十二回)

「樊樓」(即白礬樓)是開封城中最知名的豪華酒樓,規模巨大,灰瓦青磚,雕樑畫棟,陳設富麗堂皇,菜肴品種豐富,日常顧客可達千人,是東京第一酒樓。《東京夢華錄》載凡京師酒樓門首「皆縛彩樓歡門,一直主廊約百餘步,南北天井兩廊皆小閣子,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百,聚於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天仙」,又謂該樓:「宣和間,更修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用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綉額,燈燭晃耀。每先到者,賞金旗。過一兩夜則已,元夜則每一瓦隴中,皆置蓮燈一盞。」《齊東野語》亦謂:「乃京師酒肆之甲,飲徒常千餘人。」可見「樊樓」之興盛。《水滸傳》中,林沖誤入白虎堂一節,林沖與陸虞侯就是在樊樓吃的酒。

鄉村酒店亦稱村店,設施較簡單,是泥牆茅茨等級;食物品種也不豐富,只有渾白酒、茅柴白酒,牛羊肉和一般菜蔬。如五台山下的小酒店,「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破瓮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第四回)。很形象地把白板凳、棘荊籬笆、黃米酒、青布帘子、泥牆等村店特點描述出來。梁山泊李家道口酒店,「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第三十九回)。而「紅油桌凳」已經很好了,曹正開的酒店,使用的還是「桑木桌凳」(第十七回)。鄉村酒店規模相對較小,但數量較多。《水滸傳》第二十九回寫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戶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裡。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由此可以看出酒店分布的密集。魯智深在五台山出家時,酒癮難耐,下山尋酒,走了三五家酒店,各店家因五台山方丈吩咐,都不肯賣給五台山的和尚。魯智深走到最後一家酒店才買得酒,可見市井中酒店數量之多。武松發配到孟州時,走到途中的道店十字坡,十字坡是個小土坡,僅有十幾間草屋,母夜叉孫二娘在此開了個酒店,武松就是在這個小酒店結識了孫二娘等好漢。由此可見,在宋朝,酒店已經遍及社會的角角落落。

在《水滸傳》里,酒店還有一個特殊的功能,就是梁山好漢經常會在酒店裡收集情報。酒店是個開放的公眾場所,朋友聚會,旅人飲食投宿,大都會去酒店。店中,人多嘴雜,高談闊論,方便情報的收集。梁山好漢經常選定目標,刻意引導對象說出自己需要的情報,以便打探收集信息。早在王倫是梁山頭領時,就派旱地忽律朱貴在湖邊開了家酒店,開酒店其實是幌子,主要在收集打探情報信息。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上梁山後,重操舊業,干起了開酒店的行當。不過,也還是打著開酒店的幌子,給梁山收集情報。所以,在《水滸傳》里,酒店因其有人流密集,流動性大,客人喜歡高談闊論的特點,在收集情報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與客店、客棧的掌柜或店小二,具有類似的功能。

2.客店、旅店

《水滸傳》中,把管人住宿的店叫「客店」,不稱「旅店」。只有在韻文里有「旅店」出現:「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正是:『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第八回)《水滸傳》中,夜晚大都投宿客店。如第五十三回戴宗道:「你又來了。今日已晚,且尋客店宿了,明日早行。」荒村也有野店,如第四十六回,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夜宿曉行:

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看時,但見: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迴繞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庭幽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題道「戶敞朝迎三島客」。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第四十六回)

宋代的客店主要提供住宿,也提供飯食,不過需要客人自己打火做飯。《夷堅丁志》卷五《陳才輔》兵卒與犯人投邸店,「三人皆飲所餉酒,亦醉。買菜作羹,一坐房前,一吹火灶間,一洗菜水畔」。《水滸傳》里也是如此,如「兩個又走了三十餘里,天色昏黑,尋著一個客店歇了,燒起火來做飯,沽一角酒來吃。李逵搬一碗素飯,並一碗菜湯,來房裡與戴宗吃」(第五十三回)。客人若不自己打火做飯,就要另尋「酒肆里買吃」,如「魯智深……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里買吃」(第五回)。事實上,「客店安身」,「酒肆買吃」,正是魯智深旅行的一貫做法,原因在於客店的飯食較差。時遷等三人投梁山泊,路過祝家店,店裡肉已賣完,只有一瓮酒,他們「借了五升米下鍋」,吃飯時店家拿出「一碟兒熟菜」給他們下飯,以致時遷偷雞惹禍(第四十六回)。但是客店主人對犯人較為寬容,「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第八回)。當然,就江湖人物而言,還要自己「洗米下鍋」「買菜作羹」,確實有違其豪傑形象,卻也真實地反映了宋代的社會情境。

《水滸傳》中的客店,一般都沒有專名,只是稱客店而已。當代新派的武俠小說中,也有沿用「客店」之稱的。如金庸《書劍恩仇錄》中的「汾安客店」,《鴛鴦刀》中的「茅津渡客店」,《笑傲江湖》中的「仙安客店」「南安客店」,但店名往往都有專稱。此外,在金庸小說中,大都稱「客棧」,如《書劍恩仇錄》中的「安通客棧」,《射鵰英雄傳》中的「高升客棧」「秀水客棧」,《碧血劍》中的「興隆客棧」「粵東客棧」,《鹿鼎記》中的「如歸客棧」等。

3.飯店、茶坊

《水滸傳》中酒店、酒肆、酒樓到處都有,「飯店」卻僅出現5次。從《水滸傳》里看,「飯店」是純粹吃飯的地方,其實就是飯館,並不高檔:

鄆哥自心裡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第二十六回)

又如「(李逵)走到巳牌時分……四下里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第三十四回),「(李逵)這腳卻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腳不點地,只管得走去了。看見酒肉飯店,又不能夠入去買吃」(第五十三回),「范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第一百零三回)。這些飯店都是「飯食」之所,第五十六回提到:「時遷卻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擔子上,吃了飯食,還了打火錢,挑上擔兒,出店門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見湯隆,兩個便入酒店裡商量。湯隆道:『你只依我從這條路走,但過路上酒店、飯店、客店,門上若見有白粉圈兒,你便可就在那店裡買酒買肉吃。客店之中,就便安歇。』」(第五十六回)其中把「酒店」「飯店」「客店」並列,說明三者有別,功能不同。

「茶坊」是個供人吃茶談天的地方,茶坊主不但賣泡茶,也賣其他的飲品,如薑茶、梅湯、和合湯等。茶坊也有大小之分,一般位於城市之中。《東京夢華錄》卷二《潘樓東街巷》載:「又東十字大街,曰從行裹角,茶坊每五更點燈,博易買賣衣物、圖畫、花環、領抹之類,至曉即散,謂之鬼市子……舊曹門街,北山子茶坊,內有仙洞、仙橋,仕女往往夜遊,吃茶於彼。」吳自牧寫到臨安的茶肆時說到:「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戀食客。今杭州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四時賣奇異茶湯,冬月添賣七寶擂茶、饊子、蔥茶,或賣鹽豉湯,雪天添賣雪泡梅花酒,或縮脾飲暑葯之屬。」《水滸傳》中,史進來到渭州,「只見一個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里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第三回)。西門慶在王婆茶坊,吃了一個梅湯,一盞和合湯,兩盞薑茶。何濤去鄆城縣捉晁蓋等人,先去見知縣,「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何濤見宋江是在鄆城縣衙門口的茶坊里(第十八回)。梁山眾人到東京,茶坊是宋江等人的聯絡點,柴進、燕青「當下兩個入得城來,行到御街上,往來看玩。轉過東華門外,見酒肆茶坊,不計其數,往來錦衣花帽之人,紛紛濟濟,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宋江便喚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面,暗裡取事。你可生個婉曲入去,我在此間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進、戴宗在茶坊里吃茶」(第七十二回)。

《水滸傳》里經營服務的店主夥計,如店家、店小二、茶博士等人員,大多誠信經營、服務周到,一般是先吃飯住宿,臨走時再結賬付錢。他們言語和氣,禮貌待客,儘力為來往客人提供方便。但也有見財起意、殺人劫財之人,隱匿其中,伺機而作。

總之,水滸人物賴以行走與棲止的場所,主要就是上述這類寺廟、林子、農莊、旅店、酒館等地。這些場所,雖然也是現實生活的寫照,但也逐漸虛化,並不完全等同於現實生活的場域。這類江湖的場景,既能提供水滸人物在江湖行走之際,生理本能的需要,也有助於人物性格的描寫,更有利於敘事時情節的發展。

五、武功、武藝與道術

武功、武藝是俠義小說和武俠小說好看的地方。其實,俠文化包含兩個方面:「武」和「俠」。「武」可以並在「俠」裡面的,因為「武」從一開始就是俠文化的重要方面。韓非說:「俠以武犯禁。」(《韓非子·五蠹》)所以,言「俠」,必言「武」,離開了「武」,「俠」幾乎寸步難行,而俠文化更是難以想像。因此,這類型的小說,一般都會塑造一些俠義之士,他們往往身懷絕技,仗劍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鋤強扶弱,劫富濟貧。在封建社會的下層人民,由於對官府、王法的不信任,對社會、法律的失望和蔑視,他們往往希望俠士出現,伸張正義、實現公平。梁羽生曾說:「我以為在武俠小說中,俠比武應該更為重要。俠是靈魂,武是軀殼,俠是目的,武是達成俠的手段,與其有武無俠,毋寧有俠無武。」這個觀點,雖然很好,但其實是有問題的。因為,一提起武俠小說,大概沒有人不會想到「武功」二字的。實際上,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男或女,或正或邪,都擁有一身傲人的「武功」,而展現出它的特色。可以說,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是個「尚武」的世界,武功不但是英雄俠女行走江湖的憑藉(護身),仗義行俠的條件(行俠),更是解決紛爭、快意恩仇的最終法則(武俠小說的結尾,通常會有以武功高低解決一切的場面)。因此,「以武行俠」是這類型小說中很重要的一種模式。金庸小說之所以好看,正在於「武」,而不在於「俠」。

梁羽生

《水滸傳》的好漢中,有不少擅長各種武功。水滸英雄首重俠義,凡事以義為重,往往路見不平,就要見義勇為,義無反顧。但行俠的基礎,其實就是武功。曹正文認為:「《水滸傳》中的梁山英雄,在氣質上和行為上都繼承了先秦兩漢遊俠的遺風,以其主要人物晁蓋、宋江、武松、魯智深、李逵、柴進、朱仝、石秀而言,他們或仗義疏財,或結交豪士,或好打抱不平,或以武犯禁……都有一身好武藝。」若依《水滸傳》敘事書寫,梁山好漢里武功較高的,大致為盧俊義、關勝、林沖、魯智深、武松、呼延灼、董平、秦明、花榮、楊志、徐寧、孫立、史進、索超、李應、朱仝、張清、劉唐、楊雄、燕青、石秀、穆弘、雷橫、李逵等人。其餘則各有參差,但多少都會使一點武藝。如宋江「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並曾做過孔家兄弟的師父。甚實,宋江平素為人仗義,揮金如土,好結交朋友,周濟他人,因此稱為「及時雨」,「比作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周濟萬物。」又叫「呼保義」,表示宋江為人謙虛之意。主要以領軍帶兵為主,卻也能「武藝多般」(第十八回)。即使是「萬卷經書曾讀過,平生機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的學究吳用,也善使兩條銅鏈(第十四回)。

《水滸傳》在武功描寫方面,有明顯傳承和突破。《水滸傳》的寫作風格建立在寫實主義的基礎上,在武功的描寫上也遵循這一原則,又由於它繼承了自唐代所形成的「以武行俠」模式,因此,在沿襲了前代對奇幻武功的描寫之外,更注重寫實型的武術技擊和武打場面的描寫。《水滸傳》採用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在凸顯了俠客的人間化和武藝的真實性的同時,也注重小說創作的美學效果。事實上,中國的武俠小說,在描寫上也一直存在著寫實和幻想兩種傾向,形成所謂的「武俠」與「劍俠」兩大類。「武俠」以技擊搏鬥為主,屬寫實型;「劍俠」以飛劍法術為主,屬荒誕浪漫型。這兩種傾向,從唐人傳奇開始,一直是並行發展的。宋人筆記及話本中的俠客故事,亦是寫實與怪誕兩者共存。降及明代,長篇章回小說大量出現,依然是這種情況。《水滸傳》基本上就屬於寫實型;《封神演義》則採取荒誕浪漫型的寫法,書中寫神魔相鬥、飛劍、道術、仙陣、妖法充斥其中,光怪陸離,幻變神異,為20世紀30年代的《蜀山劍俠傳》開了先河。

陳平原將中國古代俠客形象的變化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即實錄階段、抒情階段以及幻設階段。實錄階段的俠形象,以《史記·遊俠列傳》中的朱家、郭解為代表,是現實生活中的俠形象。抒情階段和幻設階段,基本上是以唐代遊俠詩中的俠客及唐代豪俠傳奇為代表。俠客形象經歷了從史學家到詩人,再到小說家的創作後,武技不斷地擴展,「以武行俠」的範式也最終形成。唐豪俠傳奇中,俠客將武打本領作為行俠仗義的主要手段,只有俠風氣節卻無武術技擊的俠客,只佔少數。無論何種技能,是俠客,多少都會有些武功,武與俠從此不再孤立,「以武行俠」的模式自此形成,此後的武俠小說便一直延續這一模式。

陳平原像

唐代小說中的俠客形象,大都具有高強的武功,這是與唐前俠客的重大區別。在唐代小說中的俠客,其武功與俠義,逐漸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也就是說,行俠仗義,越來越離不開高強武功的輔助;同時運用聰明與才智,也很重要,有時還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他們掌握了劍術、輕功、葯術、飛行術等等,甚至還掌握了一些奇異的變化,這就明顯超出了人的武功範疇,而有了神魔的技藝。韓雲波謂:「從漢魏人的著意志怪,到唐人的著意好奇,豪俠傳奇開始了武功的誇張渲染。」如袁郊《紅線》中的俠女紅線,只是一個「善彈阮,通經史」的女僕,卻能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大顯身手,勇往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處,盜「金盒」示警。其間「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曆數門,遂及寢所」,「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崑崙奴》中崑崙奴磨勒被甲士50人包圍於崔生宅,「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寥寥幾筆,就把磨勒令人嘆為觀止的輕功,描寫得淋漓盡致。聶隱娘的武功,更是神奇。學武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與妙手空空兒的對決,更是令人嘆為觀止。隱娘「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她的武功已經遠遠超出一般俠客能力的範疇,輕功、劍術之外,另輔之以道術、神力等,幾乎能與神怪相媲美。唐代小說顯然在武功技擊的描寫上,呈現出一種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

其實,《水滸傳》的武功描寫,還是重在寫實型的武術技擊本領和武打場面的描寫。梁山好漢幾乎都是靠自小習得的槍棒本領,行走江湖,並有自己擅長的技擊本領和專用的武器。馬幼垣認為:「梁山各人雖然本領參差,武藝多少總懂一點,書中復實事求是,少作誇語。這在傳奇和話本極力描寫主角絕步武林之後,自然是一大創新。」《水滸傳》中,首先刻畫的是九紋龍史進,他先後跟隨著多位師父學習功夫,最終得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鐧劍鏈撾。斧鉞並戈戟,牌棒與槍杈」(第二回)。史進拜王進為師,勤學武功,進步了不少。其後,少華山首領陳達帶領了一對嘍羅攻打史家村,史進很輕易便打敗了陳達,並將其捉住。又如武松身軀魁梧,壯健非常,力大無比,曾於景陽岡徒手斃虎,還曾輕易舉起天王堂前四五百斤石墩,擲高一丈後輕鬆接住;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用了玉環步、鴛鴦腳等功夫;大戰飛天蜈蚣王道人,則以雙刀勝雙劍。招安之後,還曾三次只用一招便斬了馬上之將。可見其武藝之高。

醉打蔣門神

《水滸傳》中,最能反映當時武術的,就是拳術。拳術屬於徒手技擊術的範圍,以手腳為主要攻防手段,即以拳打、腳踢為主要攻擊方法。在全書200多場的打鬥中,拳腳功夫體現的最為淋漓盡致的,是對「武松醉打蔣門神」的描寫:

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裡先欺他醉了,只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楚,楚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第二十九回)

梁山好漢武藝較高的,當以玉麒麟盧俊義為首。第六十回記宋江、吳用猛然省起「北京城裡是有個盧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第六十回)。曾頭市一戰,力擒史文恭。史文恭殺死晁天王,只用20回合就打敗秦明,可見其武功之高;卻為盧大員外所擒,更顯盧俊義「一身好武藝」。招安之後,力敵耶律四將不怯,並誅殺一人,擊退三人;百戰孫安(征南大元帥);活捉卞祥;槍挑厲天閏,除與王慶手下之金劍先生李助交手時,處於下風以外(第一百零九回),未曾一敗,可謂武藝超群。《水滸傳》中後期征戰,多以軍陣馬戰為多,武打場面描述類化。這種類化手法,與《三國演義》中二軍對陣的敘事手段差不多,都是重虛輕實。馬幼垣云:「武打場合的安排,形式主要有二。一是先來一段,甚至不止一段,可能相當長而注意力集中在形容背景、服飾、裝備,以及引用有關典故的插詞,然後簡短的交手若干回合,或不分勝負,或某人敗退、負傷、被擒之類,就算完結。究竟如何斯殺,讀者僅能憑想像力去思索。」

《水滸傳》中,魯智深和武松都是武功較高的。一般而言,凡遇到馬下與馬上對陣時,馬下者都很吃虧。只有魯智深和武松具有正面抗衡馬軍將領的能力。魯智深力大無窮,手使62斤重水磨禪杖。上山之前曾拳打鎮關西、大鬧五台山、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倒拔垂楊柳、大鬧野豬林、單打二龍山;招安之後,活捉馬靈,大戰鄧元覺,生擒方臘,屢立奇功。三山聚義打青州時,曾在馬上與呼延灼大戰50回合不分勝負,使得呼延灼心裡暗贊這和尚功夫了得。馬上對戰非魯智深所長,卻能與呼延灼打成平手,若在馬下,勝呼延灼不在話下。此外,《水滸傳》中,喜好渲染梁山好漢的神力,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並將自己「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的「渾鐵禪杖」,能「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參差」(第七回)。又如武松將那重達三五百斤的石墩「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撤,撲地打下地里一尺來深」(第二十七回)。雖然在《水滸傳》中,會使奇幻武功的或天生神力的,不過寥寥數人,這類武功也不是《水滸傳》所描寫的主流,但仍能從中看到《水滸傳》在武術技擊的描寫上,一定程度地繼承了唐豪俠傳奇中的浪漫主義手法。

拳打鎮關西

唐人傳奇奇幻武功的描寫,確實是影響到了《水滸傳》。如坐得第四把交椅的入雲龍公孫勝,秉一柄「松紋古銅劍」,在出場時自我介紹雲「學得一家道術,善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第十五回),就頗有唐傳奇遺風。公孫勝第一次使用法術,是在何濤與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抓捕晁蓋、公孫勝等人時,從白天戰到「日沒沉西」,再到「初更左右,星光滿天」,此時:

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起處,那風,但見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傾翻荷葉,滿波心翠蓋交加;擺動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昆崙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釗斷了……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裡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裡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里,只得忍氣……(第十九回)

公孫勝第二次大顯其法術,是在三次破法斗高廉,為梁山軍馬取得勝利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第五十三回)。此後,還有在第五十九回「芒碭山降魔」,六十九回「行持道法助取張清」,七十九回「宋江二破高太尉」時,公孫勝「披髮仗劍,踏是布斗,在山頂上祭風」,大敗劉夢龍,八十六回「宋公明攻取幽州」,公孫勝兩次施法解宋軍之困,八十九回「公孫勝在軍中仗劍作法,踏踏罡步斗,敕起五雷。助宋軍勝遼軍」,九十五回與九十六回寫「破喬道清法術」,九十九回「施法勝馬靈」,一百零九回「施法助盧俊義擒李助」。《水滸傳》中另一個會使法術的,就是混世魔王樊瑞,他亦能「呼風喚雨,用兵如神」(第五十八回)。道術、神力,充斥其中,光怪陸離,幻變神異。

《水滸傳》中能夠使用道術的,還有神行太保戴宗。他「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第三十八回)。另有一人馬靈,也會神行法:「馬靈素有妖術,亦會神行法,暗藏金磚打人,百發百中。」(第九十八回)這「神行法」有點類似唐豪俠小說中的輕功,如紅線可在一夜之間往返七百里;《聶隱娘》中,妙手空空兒不到一更時間,便可行至千里之遙。這類道術、妖法配合武功的,並非《水滸傳》的描寫主流,但仍能從中看到《水滸傳》在武術技擊的描寫上,一定程度地繼承了唐豪俠傳奇中的浪漫主義手法。

六、結語

《水滸傳》是一部英雄傳奇小說,也可視為武俠小說的範疇,但不是一部純粹的武俠小說。它對唐人傳奇,甚至是史漢、先秦的俠的傳統有所承繼,本身亦有其自我的發展。

首先,《水滸傳》究是「講史演義」,還是「英雄傳奇」,抑或者就是武俠小說,值得觀察。「講史演義」的小說以歷史演繹為記敘主體,而「英雄傳奇」則以塑造英雄人物為核心,二者頗有不同。然而,不同類別的小說之間,卻往往又具有交叉成分。講史演義小說在敘事時,經常摻雜著一些福禍預言、天定宿命的神魔材料,而神魔小說為了突出某一中心人物的形象,作者往往塑造時加入英雄傳奇色彩。「英雄傳奇」的小說,在注重內容的神奇性、生動性,藝術想像和虛構外,兼有變形的歷史敘事。至於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則以虛構為主,是與現實世界相對的虛擬世界。《水滸傳》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很多是取決於文學傳統在漫長發展歷程中的推移,並非作家完全獨立的創造,更不是作家對當時社會生活所進行的簡單摹寫。其中,俠義精神是無法單獨存活在文學作品中的,水滸戲的英雄具象作為其載體,更好地傳揚和深化了俠義精神,將其深深嵌入水滸戲中,融為一體。

其次,水滸人物,究竟是英雄好漢,或是俠客,還是盜賊?也頗值得探究。其實,水滸人物在未上山聚義、未受約束之前,各有不同的身份。有官將,有小吏,有貴族,有商賈,有僧道,有遊民,有俠客,有盜賊等,不一而定。其間各有際遇,或自願上山,或被逼上山。上山前後,判若二人者,亦在不少。也許上山之前,是俠客,是盜賊,上山後而為英雄。由於歷代俠客的情境,各有不同的變異發展,論者頗多。故本文未於俠客議題進行論述。

施耐庵像

其三,《水滸傳》又名《江湖豪客傳》,「水泊梁山」究竟是綠林,還是江湖,或者是武林,其間有何異變,亦引人發想。其實綠林和江湖的概念互滲,很多時候,綠林就是江湖,江湖也是綠林。也許其差別,就在於俠客與綠林英雄兩者在政治取向、個人與集團上的差別。再者,《水滸傳》中雖然多次提及「江湖」,但其人物實為「綠林豪傑」,嚴格說來,它是一部英雄傳奇而非武俠作品,也不太具備後世「江湖」所包含的主觀虛擬色彩,反而更像是當時社會真實存在的遊民生活的寫照。

其四,武俠小說中的江湖世界,雖是屬於「虛構」的世界。但仍可見一些固定的場景,如酒店、客棧、莊院、寺廟、古墓、深山老林等等,這些場景對於塑造人物形象、烘托小說環境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在唐代豪俠小說中,尚未有一個完整的、清晰的江湖世界,俠客們大多出沒於「村墅」和「洛陽市」。這些鄉曲閭巷,嚴格說來,已不再等同於現實生活中的閭巷,不過,終究還是具有江湖人物活動場域的雛形。在《水滸傳》中,江湖中人賴以棲止的場所,主要包括寺、廟、林子、農莊、旅店酒館等場域,為其後的武俠小說提供很好的參照。

其五,《水滸傳》在武功描寫方面有明顯傳承和突破。既寫實,又奇幻。但主要在寫實主義的基礎上,注重寫實型的武術技擊和武打場面的描寫,同時也確立了自唐以來的「以武行俠」模式。《水滸傳》的好漢中,有不少人是擅長各種武功的。水滸英雄首重俠義,凡事以義為重,往往路見不平,就要見義勇為,義無反顧。行俠的基礎,其實就是武功。替天行道的基底,還是武藝。梁山好漢幾乎都是靠自小習得的槍棒本領,行走江湖時,皆有自己擅長的技擊本領和專用的武器。甚至有些人物還具備了奇幻的武功,如道術、神行法之類的,雖非《水滸傳》的描寫主流,但仍能看到此中繼承唐豪俠傳奇中的浪漫主義手法。

總之,《水滸傳》雖然不是一部純粹的武俠小說,梁山好漢們似乎具備了雙重氣性,一是「俠」的精神追求,另一則是「盜」的生存方式。他們生活的場域,既是綠林,也是江湖。因此,在講史與傳奇中,在現實與虛構里,將《水滸傳》視為武俠小說亦不為過。

[原文載於《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作者:徐富昌,系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編輯: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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