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上海的線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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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上海的線條版

文｜陳子善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

郭建英,何許人也?

他的名字在中國文壇消失已將70年了。

出生於1907年的郭建英是福建同安人氏,1931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政經系,隨即進中國通商銀行任秘書。1935年赴日任中國駐長崎領事館領事。但他仕途短暫,兩年後即回國,再次棄政從商。後來赴台,先後任台灣第一銀行副經理、經理、總經理。1979年,郭建英在台灣國泰租賃公司董事長任上謝世。

讀這樣一份簡歷,也許有點乏味。郭建英的這段人生旅程,充其量只能說明他是上個世紀一位較為成功的實業家,像他這樣的人士,當時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即使不是成千上萬,至少也是大有人在的,如此而已。

然而,還有一位完全不同的郭建英,更鮮為人知的獨特的郭建英。

他曾領30年代上海文壇風騷,畫苑春色,雖然前後不過五六年光景,但他的文,特別是他的畫,著實為30年代上海都市文化史增添了濃重的一筆。

自1931年起,郭建英的都市生活漫畫開始出現在上海的各種報刊,越來越引人注目。

1934年6月,《建英漫畫集》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隆重推出,當時的「出版預告」稱這本畫集是「現代都市生活美麗的圖譜」,書中「充滿著現代新鮮的感覺,富於魅力的畫線」,作者「以優美的線條, 深刻地描寫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真締」。這些話雖然有廣告宣傳之嫌,但大體上還是符合實際的。

《建英漫畫集》

與此同時,郭建英又接編《婦人畫報》。他感嘆「中國還沒有著一本較高尚而富於時代性」的女性雜誌,宣稱要把《婦人畫報》辦成供給都市女性「世界上最新的關於女性的知識」,「充滿著新鮮的感覺與柔和的情感的小說」和「輕鬆而幽默的小味」的時尚雜誌。

《婦人畫報》

於是,時裝、美容、名牌香水、中外影星和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黑嬰等人的都市小說,徐遲、鷗外鷗、侯汝華等人的現代詩,張若谷、姚蘇鳳、黃嘉德等人的戀愛隨筆,胡青、曾少飛、黃苗子等人的生活漫畫,在《婦人畫報》上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五光十色,別具風姿。

尤子玄小說《除夕日記》插圖（郭建英繪）

（原載1935年3月《婦人畫報》第27期)

羅密波小說《遊戲》插圖（郭建英繪）

（原載1934年5月《婦人畫報》第18期）

BOSEYA小說《戀愛日記抄·迷醉》插圖（郭建英繪）

編輯《婦人畫報》近兩年,郭建英更是大顯身手, 又寫又譯又畫。他為劉吶鷗和黑嬰的「新感覺派」小說,為已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徐遲的詩和鷗外鷗的散文所作的插圖,與原作絲絲入扣,相得益彰自不必說,他為自己所譯中村正常、淺原六郎、山西徹夫、J·W·皮恩斯脫、瀉爾·基耐兒、MayEdison等人的都市戀愛小說所作的插圖,同樣十分精彩。

鷗外鷗隨筆《戀愛政見》插圖（郭建英繪）

（原載1935年1月《婦人畫報》第25期）

奇怪的是,原作者無論來自日本還是歐美,皆名不見經傳,無從查考,因此,有理由懷疑,這些小說並非譯作,說不定全部出自郭建英本人手筆,他是在故弄玄虛以吸引讀者,這實在是很有趣的事。

就在這樣的真真假假中,郭建英成了30年代上海為文學作品插圖最多、最具個性的漫畫家之一 。

一個「浪漫蒂克」（Romantic)的扒手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嚴格說來,郭建英的漫畫是現代都市生活素描,不以色彩而以線條取勝,是豐富的想像與鮮活的具象的結合,而且郭建英善於把文字嵌入畫面,使之成為漫畫的有機組成部分。

跳舞、看電影、逛公園、打高爾夫、喝咖啡、品雞尾酒,還有好萊塢明星、新潮男女談情說愛、金錢的誘惑、現代婚姻的困境……現代化大都市的形形色色,光怪陸離,都被郭建英信手拈來,化作他都市漫畫的絕妙題材。

（郭建英繪）（原載1935年3月《婦人畫報》第27期）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一個戀愛之成立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夫妻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線條的簡潔、柔和、優美,筆致的幽默、悲憐、譏諷,以及這一切內在的混亂、衝突、動蕩不安和各種狂熱的迷戀,往往會使讀者發出會心的微笑。

當然,郭建英最為擅長的是30年代「十里洋場」 女性的眾生相。

郭建英筆下的上海摩登女性真是風情萬種,她們活躍在情調迷人的舞廳、酒吧、高爾夫球場這樣的公共休閑場所,甚至在綠草如茵的大學校園 ,與追逐她們的男人調情、周旋,一個個活力四射 ,對她們身體的「主體性」信心十足。作為男人慾望的對象,她們也大膽地把自己的慾望投射在男人身上。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求於上海的市街上

（原載1934年4月《婦人畫報》第17期）

(原載1934年4月《婦人畫報》第17期）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黑嬰小說《SHADOW WALTZ》插圖

（原載1934年5月《婦人畫報》第18期）

郭建英筆下的這一批摩登都市的尤物形象,或許可以被理解成當時男性畫家的一種臆想,也可被解讀成城市物質魅力的載體,意味深長。

無論在郭建英之前還是之後,很少有人像他這樣用畫筆集中描寫上海這個國際性現代化大都市的流行和時尚,夢幻和刺激,說他是30年代上海都市魅力的忠實記錄者,大概是恰當的。

最時髦的男裝嚇死了公共廁所的姑娘

（郭建英繪、 陳子善編《摩登上海》內頁 ）

現在看來,若要研究30年代中國城市現代性的文本創作,單讀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等人用文字感覺和經驗「城市夢魔」小說已經不夠了,還應加上郭建英的都市漫畫,它是現代城市敘述模式在繪畫領域中的生動體現,而作者郭建英堪稱獨一無二的運用畫筆的「新感覺派」。

《建英漫畫集》今天已經很難尋覓了,不知道郭建英晚年是否懷念他這段有聲有色的文藝生涯 ?

可以肯定的是,實業家的郭建英之漸漸被人遺忘 ,「新感覺派」畫家的郭建英一定會不斷地被人評說。

《摩登上海：30年代洋場百景》

郭建英繪、陳子善編

作者簡介

陳子善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作家、文學理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致力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料學的研究和教學。曾參加《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後來在周作人、郁達夫、梁實秋、台靜農、葉靈鳳、張愛玲等現代重要作家作品的發掘、整理和研究上做出了重要貢獻，尤其對張愛玲生平和創作的研究為海內外學界所關注。現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華文學史料學學會近現代文學分會副會長、上海巴金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編輯：斯文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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