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新作首發書本出逃系列之「找魚」‖魔法之秋專欄

找魚

冷清秋

他老了。

但他想吃魚。

不是一般的想，是非常非常非常。

但是，他不敢說出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

在他以前幾十年的歲月中他從沒有提過吃魚這樣的非分要求。

甚至對於魚，他一直都是刻意迴避的。可是現在，他真的想吃魚。而且那想法是那麼強烈，怎麼都拉拽不住。於是年邁的他便決定不再拉拽捆綁而是任由那想法恣意長大。

就好像之前他對吃魚的想法全都鎖在一個箱子里，而現在那箱子被打開了，鎖著的念頭全都飛了出來，見縫隙就鑽，滿腦子亂竄，再也沒有辦法回收歸攏。是真的收不回來了。他悲哀又羞愧地猶豫著但還是慢慢對家人表露了自己的想法。

兒子聽了後滿臉驚訝，他先是仔細審視了父親的臉色以確定這話確實是父親說的沒錯。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兒子還是把自己的詫異問了出來，他說，魚有什麼好吃的？兒媳的臉早變了色，她的一隻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說爸爸——您怎麼會想吃魚啊……

嗯，就是這樣，餘下的話兒媳並沒有完全說出來。

雖然是這樣，幾天後的餐桌上他還是見到一尾魚。

一尾扇形的魚。通體呈墨藍漸變色魚的尾巴向四面擴展開。

雖然很久沒有吃過魚了，但他還是一眼就確定了這是一條魚。

這自然是一條魚。他當博古館館長的兒子使盡一切辦法給他弄回來的。這樣的藍色讓他想起藍寶石扇子和藍孔雀的尾巴。他很想說說藍孔雀的，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因為他覺得這個時候說藍孔雀並不是一個很適合的話題。而且雖然他沒開口說話，但他已經斷定沒有人會喜歡聽。

他小時候每到吃飯的時候他研究古老典籍的父親就會在餐桌上談起那些發霉的書頁。這使小小年紀的他很厭煩這些。但是厭煩了還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於是小小年紀的他便學會了把厭煩壓在肚子里，只是默不做聲地吃飯吃菜。於是小小年紀還不到十歲的他就吃成了一百四十餘斤的胖子。

他的迅速變化引起了父親的恐慌，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們開始限制他的飲食，每天吃多少都給他定了量。這件事對已經找到食物香味和找到吃東西樂趣的他來說簡直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他每天都覺得餓，看到什麼都想吃，後來的後來不得不在半夜餓醒了偷偷溜到廚房去找吃的。可是他們早就料到了他這一招，除了找到一些調味料之外哪裡還有什麼可以下嘴。他便只好繼續餓著肚子回去睡覺，睡著睡著不知不覺便開始吸吮自己的手指。後來他便能從每個手指上找到不同的味道來。

後來為了豐富這些味道，他總是會趁沒人悄悄把手指蘸到菜汁里來吸收味道。那時他最愛的就是魚湯，父親從河邊釣回來的各種魚黑鯽魚小白鯽魚黃格牙大花鰱每種魚都會有不同的做法和味道或蒸或煎或燉但端上餐桌都無一例外地鮮美——

可眼前這魚眼瞅著卻讓他提不起任何吃的興緻來。

猶豫很久，他還是來了一筷子。一筷子下去，他就後悔了，因為那魚之前是完整的，被他一筷子下去給打開了，於是整個房間開始瀰漫著一種使人作嘔的怪味兒。好在一家人誰都沒有說話，兒子兒媳的臉上也只是帶著那種：看，魚是根本不能吃的。

是的，他知道了，他是真的知道了。

其實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自從眼看著水位漸漸下降直至消失他就知道了。因為後來家裡的水管也不肯再滴出水來了。整個城市處於一種莫名的恐慌中，熬過那段最艱難的不適應期以後，他便明白這世間再也不會有魚了。

一直到現在，他們的用水都是論「滴」來計量的。

而洗澡已經簡化成依靠一種化學藥劑塗抹在身上的去污行為。

這麼想著他又開始想念水，想念嘩嘩的水流衝擊在身上的暢快感，那簡直是就連吃魚也無法替代的美事。於是他很突然地想流淚，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來他都沒有流淚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驚訝和激動的事情，在眼淚即將流出來的瞬間他抓起了收集水的瓶子……

他是在眼淚流出來那刻倒下的——

帶著他關於水和魚的記憶與念想離開了這個世界。

以後的以後將不會再有人記得水記得魚和記得他。

這，終將是一個善於遺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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