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女兒書│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語

親愛的鳴喬：

名字，是世上最短的咒語。

做父母的，總是相信把期盼安放在名字里，勉勵孩子向著自己希望的所在追尋，終能得償所願。再怎麼自在逍遙的父母，給孩子取名時也是慎重以待，哪怕看似隨便給取的阿貓阿狗、三三四四，也浸潤著父母愛的體溫。

媽媽的名字是「燕」，全天下重名的怕是沒有幾萬也有幾千。那是外公想著家裡屋檐下的鳥巢給起的。那麼柔弱的小小生命，卻有高飛萬里的自由和勇氣，這便是外公安放在媽媽名字里的祈願。也許，這個名字里還寄託了他們一點小小的、沒有明言的企盼，如果世局不順，那就如燕南飛吧，不要一往直前碰個頭破血流，飛回南方的家，飛向溫暖的所在。真真一個曖心的名字，不是嗎？

你的名字，早在你出生前便起好了。因為媽媽覺得，那蜷成一團窩在媽媽肚裡的小肉球也是一個有情有欲的生命體，不起名，只用著天底下所有小嬰兒的共稱「寶寶」來呼喚獨一無二的你，太失禮了。

取名還真不是件輕鬆活計。從前讀詩，頗是不喜「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苦吟作派，總覺得格局不夠開闊，有股子拘束、逼仄的壓抑感。給你取名時，終於體會到了為推敲字詞而拈斷髭鬚的心情。人生天地，而才分高低，徒喚奈何。但既然當了你的媽媽，縱是讀書少、才學淺，也只好硬著頭皮把這名給取了。要知道，你爸爸是更指望不上的，再怎麼拳拳父愛在其間，天蓬小辣椒糯米小金剛之類的名字總不好往戶口本上登。

名難取，自然是因為埋了許多包袱進去。要宜男宜女，中正大方，既不過分剛強，也不名帶羸弱。要音律協合，字形穩俏，筆畫適中，總歸是要好聽好記好寫好看。不要熟字爛詞，也不用僻字澀詞。看，人總是喜歡挖坑給自己跳。

正襟危坐地翻查辭書典籍倒沒有，五行八字什麼的也並不在意，只這麼靜靜想著你可能的模樣，不期然間便一個個名字湧上心頭。

第一個冒出頭的名字是「知淺」。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爸爸很是反對，生怕別人理解為「知識淺薄」。可這有什麼打緊的。面對寬廣無限的自然，打開書本與時賢先哲對談，誰敢自矜才高八斗？媽媽希望你成長為一個謙和的人。知道自己的渺小，踏踏實實地努力，便是默默無聞也優雅從容。你爸爸的不高興我可沒放在心上，但終而還是否決了這個名字，因為偶然得知媽媽的同班同學早給孩子取了這個名。雖不懼重名，卻不想與認識的人重名，媽媽到底是一個俗人。

第二個冒出頭的名字便是你戶口本上的名字。語出《詩經》，「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語意間與媽媽的名字甚有關聯，也算是我們母女的因緣吧。字典釋義，成語鳴於喬木，比喻仕進達於高位。寶貝，千萬不要誤會，我從來無意鼓勵你做一個social climber。

鳴於喬木，乃金聲而玉振之。金聲玉振，是大雅大正之音。古人尊儒，以內聖外王為志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以居廟堂之高，便要振揚德音，這個德音，是治國平天下，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你看，單以仕進而論，古人在乎的也並不都是權與利。

從幽谷到喬木，固然可理解為從布衣到卿相的仕進之路，我卻更願意將它比作漫漫求索的成長之路。從低處力爭上遊，由狹窄而趨曠達，學問的精進、胸襟的涵養、眼界的拓寬，莫不如是。親愛的寶貝，生命的意義在於追求，要敢於讓理想主義的光芒照亮只此一回的人生。無論為學、事業、愛情還是生活，我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絕對不要將就應付，勇敢地去追求，哪怕求而終不可得，也不枉此生。媽媽還希望，當你長大了，立於喬木之上時，能夠常常俯看幽谷，回首一路求索的艱辛，看見那些尚在幽谷不願或不能走出的同伴，把這些全部裝在心上，胸有丘壑，目有山川，心懷遠方，而常念幼小。

都說父母生孩子憑的全是自私的念頭，甚至有時父母自私的執念從孩子的名字間便可看出。誰又敢說全然不是呢？自己麻雀，全指著孩子成龍成鳳，這樣的虎媽虎爸太多了。給孩子取名，多少透著點父母的野心。媽媽年少時，便常常在想，也許名字呀，是孩子一出生就被迫披上的枷索，這麼些可憐的小嬰兒，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沒得取名的自主，就這麼乖巧地背負著父母的期望上路，一直到死也沒有卸下。

媽媽我呀，太懦弱，結婚前一直猶豫著是不是單身就好，結婚後想了幾年要不要丁克，終於鼓起勇氣，敢於磕磕碰碰著陪著你長大。寶貝，我們未經你的允許擅自把你帶來這個人世，可你要知道，這個決定雖然自私，卻僅僅是出於全然的、純粹的愛，沒有屈於外界的壓力，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甘。寶貝，我們向你保證，你只是愛的精靈，不是我們養成遊戲的試驗品，不是我們未競願望的執念集合。你可以隨便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你喜歡的自己，是我們最珍愛的女兒，你不喜歡的自己，也一樣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也許有一天，你會嫌棄自己的名字不夠威風、不夠好聽，動了改名的念頭，那也是極可能發生的，自然也全憑你做自己的主。

如果你覺得現在這名字不賴，願意一直用下去，寶貝，我希望你，不要把它當成一個枷索、一種負擔，把它當成一件愛的軟甲吧。日後，你總要離家遠去，獨自行走於蒼茫大地，願你困頓時，默念自己的名字，便想到爸爸媽媽的笑臉，願這一點溫暖的微光能照亮你前行的小路。

生日快樂！我們愛你，永遠。

你的淘氣邋遢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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