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他壞事做絕，卻被脂硯齋看作「多情好男兒」！

薛蟠一出場就大煞風景，先是將賣甄英蓮的拐子打了個臭死，把立意買英蓮做妾的馮淵打了個稀爛致死，後來鬥雞走狗，專與紈絝子弟聚興作樂，與公學頑童胡作非為，以至於調戲柳湘蓮，誤了香菱，最終落了個酒後失手殺人不得好死的下場。

但曹雪芹寫人物，從不下狠了手一棒子打死，所以筆下並無純粹的大奸大惡之徒。這個十惡不赦的巨凶慣犯，也不真是該下地獄的黑心種子。他的種種惡性，不過仗著薛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財勢。倘若沒有父輩留下來的皇商身份，沒有錢莊上花不完用不盡的銀子，也沒有寡母薛姨媽的寵溺無度，也許薛蟠這個「呆霸王」就是《紅樓夢》中最最可愛的人。

好在薛蟠的善根，並未在無度的銀兩和失智的母愛中消失殆盡。每每讀《紅樓夢》，總也能看到他的可愛之處。

薛蟠之熱

薛家兩個孩子，真真是兩重天，一個眼極冷，一個心極熱。以對周邊人之死的態度為例，寶釵聽聞金釧跳井，以「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的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以及「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寬解王夫人；柳湘蓮為尤三姐之自刎悔恨出家的消息傳到薛家後，寶釵也是一副「並不在意」的神情。

妹妹是冷心淡意，作為哥哥的薛蟠則是赤心熱血。他並不像寶釵那樣冷眼觀世，而每每在親友前現出一副重情貴意的樣子。聽聞三姐刎盡湘蓮遁世的消息後，薛蟠慟然大哭了一場，隨後差小廝四處打探二郎的去向，尋探無果後才長吁短嘆回家，眼中猶帶淚痕。種種毫不掩飾內心痛失良友後的言行，恰恰是其天真純任的投射啊。

不但對於好兄弟如此，薛蟠在可卿病亡賈珍忙其後事時，也出了一大力。那日賈珍尋不見一塊好棺木，正急得焦頭爛額時，可巧薛蟠前來弔問，獻出了塵封在他家木店裡義忠親王老千歲索買無成的一塊萬年不壞的老檣木，據說千兩銀子都未必買得到，而他樂意出手相贈。如此仗義作為，恐怕整部紅樓中只有這個呆霸王了吧！

薛蟠為兄弟密友所作的種種善事，雖不至於一筆勾銷了他素日犯下的許多無賴渾事，卻也告訴我們，他不失為一個血性仗義、多情熱心的好男兒。

薛蟠之情

薛蟠是孝子么？誠然不是。《好了歌》中的那句「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恐怕就是為薛蟠所說。薛蟠成日所作所為，不是害得母親膽戰心驚，就是氣得妹妹眼睛哭腫，在母女二人的眼裡，他堪稱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冤家對頭」。

薛家衰敗，除卻薛蟠本人的胡作非為之外，更多是出於紅樓的悲劇所然。細讀紅樓文本，薛蟠對家人的暖心溫情尋遍東西兩府也無人可比。在三十四回，寶釵聽信了從焙茗和襲人那裡傳來的流言蜚語，鐵定了心以為哥哥坐實了挑唆以致寶玉挨打的罪名，於是，等薛蟠剛一投家，母女二人便機關槍似的朝薛蟠開火，這下把薛蟠給氣怔了，成為了紅樓里第一個揭開寶釵心思的人。第二天，薛蟠不計前嫌，自怨自損，賭咒發誓說了一番真心話：

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

這一番話，正中薛姨媽下懷，說得老人家掌不住掉下淚來。薛蟠見狀，忙支香菱來給母親倒茶，又好妹妹長、好妹妹短地對寶釵噓寒問暖。從此中來看，薛蟠也是個粗中有細，知冷知熱的暖心男子。

在六十七回，剛到平安州還沒歇腳坐穩的薛蟠為好兄弟柳湘蓮的事情忙前忙後，才想起來從遠地為家人「特特的帶來」兩大棕箱的好東西，齊整整地細心用繩子捆綁著。待薛家母女二人好奇到底是什麼東西時，薛蟠才命人解繩、去板、開鎖，呈出一片愛母疼妹的真情實意。

一個箱子里，滿滿地裝著特特為妹妹挑買來的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虎丘帶來的自行人和酒令兒、水銀灌的打金斗小小子和沙子燈、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的一出一出的泥人兒戲……

及至寶釵拿起一個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小像細細打量時，才前所未有地開心笑了。至今，薛蟠笑指著說「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的場景還歷歷在我目前，不知道他為這一箱子好玩的他鄉風物花了多少心思？

薛蟠平日里的粗枝大葉，在對待家人這裡變成了心細如髮。那一回寶玉鳳姐被馬道婆的鬼術魘住，眾人都來探望，唯有薛蟠比諸人忙到十分去。他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這一番細膩呵護心思，比那些嘴上說憐道愛的偽君子不知強多少倍，真情赤意，可謂是紅樓第一暖心人矣。

薛蟠之呆

曹雪芹給薛蟠起「呆霸王」這個諢號自有他的道理。《紅樓夢》中，只有薛蟠和寶玉是貨真價實的兩個天然獃子。寶玉的瘋癲痴傻賈府內外無人不曉，他的呆屬於大智若愚，所以呆並發自本心地快樂著。而薛蟠之呆，有一分愣、一分憨，屬於神經大條的快活人。這兩個獃子，都沉浸在個人的世界裡，沒有什麼格外的煩惱，彷彿一切世情皆不上心掛懷。

在四十七回，柳二郎著意要給薛獃子點顏色看，故用計將他釣上鉤來，沒有任何心眼子的薛獃子信以為真，就有了如下一段遭遇：

一頓飯的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往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

雖是薛柳二人結恨，卻被曹雪芹寫得生動形象。筆下所畫，一個讓人又笑又恨的獃子躍然紙上。雖是薛蟠有錯在先，讀至他被柳二郎強逼著喝腌臢污水之處，卻覺得姓柳的可恨欺人了。不消片刻，一群循跡而來的人看到薛獃子在葦叢中呻吟，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母豬一般，害得他三五日過後還愧見親友，裝病在家。

除此外，曹雪芹還於多處文本以「眼似銅鈴」刻畫薛蟠之「呆」，這般直爽憨楞的氣質是其他紈絝子弟學不來的。

薛蟠之謔

紅樓中有三個人專會戲謔：林黛玉、劉姥姥和薛蟠。林黛玉的戲謔，帶著幾分巧；劉姥姥的戲謔，有著幾分俗；而薛蟠的戲謔中，只見其裝愣充傻，雖是戲言諧語，並不覺得可厭，反而有活寶的情態。

跟這樣的人交朋友，最是可心。他是飯局上的「歡樂蛋」，是搶著結賬的「慷慨公」，是隨時帶來驚喜「淘氣寶」。有他在的地方，空氣里儘是一派喜劇色彩。

想見寶玉時，胡謅一句冒充他老子，二公子就連蒙帶嚇地匆匆趕來，等他還未氣上來，薛獃子就接二連三地亮出了驚喜：

這廂是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麼長的粉脆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那廂是這麼長的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

就看這一連串語枯詞窮的字眼，連用了四五個「大」字，一個目不識丁的愣頭青形象就呼之欲出。不等話說完，又加上一句「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

這一出話，頗有「天下才有一石，你我各佔五斗」的霸氣。寶玉看到這一桌美物，聽到這一席好話，早已喜不自勝，心中那一點小氣也怕早已散到九霄之外去了。

從此以後，一顆玩心被薛蟠收買了，常常和他喝酒相聚。又一回，薛蟠早已備好了佳肴美酒，請來了唱曲兒的小廝和歌伎，並投寶玉所好，邀了蔣玉菡，所以，這一次不再假託賈政，寶玉也是一聞呼喚即至。

酒上席來，幾人聽曲暢飲，和寶玉之雅興，先喝門杯，再唱一個曲子作酒面，又添一句古詩、舊對或者成語作酒底。這下薛蟠全然懵了，待別人咿咿呀呀唱完曲作完令，到了他，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豎眉瞪眼，插科打諢，憨態可掬，活現出一個上不了檯面「愣頭青」。

等到蔣玉菡拿起一枝木樨花，念到「花氣襲人知晝暖」時，這獃子又猛地跳起來直喧嚷：「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憨直所至，讓人不禁拍案笑倒。

薛蟠之萌

與妹妹寶釵那讓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性子相比，薛蟠的這般憨直讓人心無芥蒂。同是在他生日前一天，剛待寶玉等人歸了席，薛蟠就傻愣愣地問：「你明天拜壽，打算送什麼新鮮物兒？」寶玉說要送字或畫，薛蟠就笑著說：「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庚黃畫的。真真好的了不得！」

寶玉思忖半天，才想起他把「唐寅」念成了「庚黃」，不覺笑將起來，都說他眼花了。等眾人挑他刺兒時，他又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薛蟠之萌，萌在蠢而不自知，卻不失為暇余片刻之笑餌。他自己都不較真，眾人何必又在意呢？只這一種天真爛漫、純任自然的本性，就已經足夠了。

寶釵說，哥哥就知道說「像生兒」哄她。她原掩面哭了，又不得好笑了，再抬頭啐他一口，損他一回，殊不知這才是她人生中最真的時刻。口中雖如此說，心下也絕不否認他才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好哥哥。

想來林黛玉一向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萬人不入她目，卻獨獨羨慕薛寶釵有一個哥哥，就算不著調，也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妹妹。在哥哥這裡，寶釵可以親昵地一笑，現出她作為小女兒的嬌俏情態，一顆冰冷似雪的心也得到了稍許的融化。其實作為一個天真未泯的人，她又何嘗不想像哥哥一樣「呆，並快樂著」？

那麼，但凡薛蟠所在之處，也正如脂硯齋所云「呆兄亦是有情之人」，他也是曹雪芹大旨言情之路上的一個「有情人」罷！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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