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林肇君的短命打工生活
按:你死了,幸好我的文字還記著!
工友林肇君的短命打工生活
林肇君當時是裝卸班的雜工,一米八幾的塊頭,黑壯。我一進裝卸班,他一聽說我是湖南武岡人時,就對我說他是我老鄉。我問他是哪裡的,他說他是洞口的。我說你耍我啊,你一口標準的北方普通話,洞口話的腔調我還不明白嗎?只怕你是青海、寧夏那些和我一點都沾不上邊的地方呢?林肇君就笑了,說真被你誤打誤撞說對了,我祖籍是洞口的,但我現在戶口卻在寧夏銀川,因為我是在那裡出生和長大的。林肇君說這話卻是用洞口話說的,鼻音很重的洞口腔,如假包換。我說奇了,我現在倒真信你是我老鄉了,不過乍一看你的塊頭,聽一聽你的北方腔,如果你不說洞口話,你說你是洞口人就是打死我我都不會信的。林肇君就嘆了口氣,說我還有好多事別人都不信呢?唉,老想要別人信什麼,我是自己信自己。
林肇君有一個遠房表弟叫陳立,也在裝卸班,這是個正宗的洞口人。我們在一起幹活的時候老聊天,說到他表哥,他說他表哥是大學生,西北大學畢業的,可一來廣東,剛下火車就被人洗劫一空,除了留了一張身份證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其餘的什麼畢業證、錢全部都丟光了。他找了好幾個公司,說了自己的窘況,別人老把它當故事聽,氣得他以後再也不說那些破事了。所以進這個玻璃廠時,他說他初中沒讀完,隨便做什麼都無所謂,他有的是力氣,這才能進廠做個雜工。我說原來是這樣啊,不過別人把它當故事聽我不管,我卻是相信的。
一天晚上,林肇君到我的宿舍找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你有話就說啊,鄉里鄉親的,你吱唔什麼。林肇君就說,能不能借我五塊錢,不好意思,我找我表弟找不著,可實在想抽一口,你知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剛進廠,不認識什麼人,就……我從床上翻了下來,我說你嚇我一跳,我以為你要借五百呢,說著我就把一張五元的票子給了他。他接過錢就低頭跑了出去。我有點心酸,心說打工真他娘的,五塊錢難死個大學生呢!
過了三天,我就從裝卸班調到了辦公室做了品管。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是我進廠時那張高中畢業證發揮了作用。當天晚上我找林肇君喝酒。與其說是慶祝我升職,不如說我是更想了解這個倒霉男人的故事,所以我連陳立都沒叫。那天晚上我空罈子倒罐子將身上僅有的二十五元錢全部買了珠江啤酒,邀了林肇君坐在工廠不遠的海堤上喝。我這才發現,林肇君不但煙抽得狠,喝酒也喝得厲害。十支啤酒他喝了八支,我幾乎是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他抽一口煙灌一口酒把八支啤酒幹掉的。
當海潮像煮開的白粥直往海堤上翻騰的時候,海風就夾著海腥味直往我們鼻孔里灌,林肇君迎著海風甩掉了最後一個啤酒瓶子,然後就開始說他的故事。
林肇君說我現在這個樣子,肯定沒人相信我是從一個很不錯的家庭中出來的,其實我可以說是高幹子弟。我的父母都是從南方落戶到大西北的老幹部,在他們退休之前他們手中都握有實權。所以在我讀大學到銀川地區某工商局工作時,一直都是很順的。我在那裡認識了我老婆。我老婆很漂亮,以後她來了你就知道了。我有一個兒子,小傢伙很可愛的。我們一家過得很幸福。可這樣幸福的生活我只過了兩年多我就呆不住了,我對我老婆說我要下海。你知道什麼叫下海嗎?下海就是做生意。你知道我做什麼生意嗎?告訴你,這種生意現在很少有人做?國家也不允許私人做。我們倒賣的是一種金屬,稀有的那種,在元素周期表上才能查到。不,不,不是黃金,是……(林肇君隨口說了一個名字,我化學不好,沒聽清也沒去查元素周期表,所以沒辦法寫出來)。兄弟,你不知那個東西有多值錢啊!一點點,只一點點,就十幾二十萬的。可惜我只做了幾次,國家就開始查了。一查我就什麼都沒有了,生意上的夥伴還進去了。什麼叫進去你不知道啊?就是坐牢了,用我們洞口話說是進了鐵籠子了。你問我怎麼沒有事?我當然沒有,我父母親還有些老關係,人就開脫了。單位早就不能呆了,積蓄也賠了,我就對家人說,我南下去看看。父母說你走遠些也好,調整調整心態可以重新再來。不,不,不,我父母不是說要我重新干那營生,是說要我吸取教訓,走一條正道。可我一下火車,就變得一無所有了。說老實話,我可是工商管理的本科生,可現在什麼都丟了,沒個證明,人年紀也來了,當個雜工別人都還有點看不上呢!哇……林肇君吐了起來。我忙扶著他拍著他的後背安慰他說,肇君,肇君,你別急啊,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現在我已進了辦公室,有機會我會把你的情況反映上去的。林肇君反過頭對我說,你以為我是要在工廠混個小官啊,我只是想起了很多事,有很多話想找個人說說心裡暢快些。
事情也真巧,就在喝酒後的第二天,林肇君的機會就來了。陳立因一件小事,和一個同事干起架來。在工廠里,打架是絕對不允許的,是一定要嚴肅處理的。所以,公司要陳立和另一個當事人先寫檢討。陳立是只讀到初一就畢業了的,一說要寫檢討就慌了神,於是就找到了表哥林肇君,說這該死的老總,怎麼想到要我寫檢討呢?打我兩下罰我兩百也比要我寫這檢討強啊。哥啊,這寫檢討的事就由你這個大學生來做了。林肇君竟爽快的答應了,並很快寫好了。林肇君替人寫檢討的故事,一度成為我們廠的一個典故,像一個美麗的傳說在工廠流傳了好久,主要原因就是林肇君的檢討寫得好:字好、措辭好、文採好。可惜當時我正在外面出差驗貨,沒有見過林肇君寫的檢討,要不我一定摘錄全文,以饗讀者。
陳立打架的事情公司很快就處理了,當事雙方全部解僱、永不錄用。也就是說,林肇君寫的檢討書好並沒能挽回什麼。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陳立和另一個打架的同事打包走人的下午,林肇君就被公司老總找了去。
林肇君後來和我說,我當時知道老總叫我去肯定是因為我代寫檢討的事,我以為肯定要挨一頓「鳥」,但問題是,我沒有挨「鳥」,相反還和老總吹上了牛。我問老總到底和你說什麼了,林肇君卻秘而不答,只是面有喜色,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
過了沒幾天,林肇君就從裝卸班調到生產辦做了跟單文員,安排其全面熟悉工廠,前半個月跟白班,後半個月跟晚班。一個月後,公司又一紙調令,將林肇君從總公司調碼頭分廠做主管助理。又一個月後,公司解僱了碼頭分廠的生產主管,任命林肇君為實習主管。又一個月後,林肇君升碼頭分廠生產主管。這一連串的升遷,幾乎讓工廠上下所有人的眼睛有一種看不過來的感覺,林肇君這個名字也一下子成了當時公司人員口中談論最多的一個辭彙。
有一天晚上林肇君從分廠過來找我喝酒。一開瓶林肇君就說你知道我今晚為什麼要請你喝酒嗎?我搖搖頭,心說你不是要還我以前的人情吧。不待我張口說出這個意思,林肇君已咕嚕咕嚕喝了半瓶,一放下瓶就笑著大聲說,今天我已經賺了兩個月的工資回來了,我買的股票一拋出,嘿嘿,六千塊就到手了。我聽了大叫起來,你還會這個啊!
聰明的人樣樣會,愚笨的人一樣都學不會。這句話不知是哪個前人說的還是我創造的,我已弄不清了。慢慢的我發現,隨著手頭經濟一天天寬裕,林肇君的日子就日漸豐富和多姿多彩起來。我這才發現林肇君原來是個非常會享受生活的人,是個做什麼事都十分在行的人。他沒天沒夜的可以死命加班工作,也可以不分黑天白地的在賭桌上玩轉地球;他拚命吸煙,玩命拼酒,幾乎每隔幾天就要進酒店找樂……當有一天林肇君說要帶我去酒店桑拿,當我知道他所說的桑拿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我獨個兒跑出了酒店。我站在海堤邊,忽然特別特別想喝酒,特別懷念以前我和林肇君坐在堤邊喝酒聊天的日子。我不得不用一個工廠流水線上的小品管的思想來看待我和林肇君的關係,發現我其實是不能再和林肇君做朋友的。於是我下意識與他拉開了距離,不到半年時間,我和林肇君基本上就成了只照面才打揖手的同事了。
碼頭分廠隔壁,是一個幾百人的五金廠。五金廠的總經理經常和林肇君在一起打麻將。有天晚上剛打了兩圈,五金廠的總經理就拍拍林肇君的肩說,小夥子,過來算了吧,不要再做個小主管了,做我們的廠長,挨得更近,我們打麻將更方便。林肇君就點點頭答應了,然後回頭找老總說。老總表現得極有涵養,客客氣氣請他吃了頓飯,結清了工資給他。然後林肇君就從碼頭分廠里提出了自己的行李,甩進隔牆的五金廠就走馬上任了。分廠的人們天天可以看到他,有時還要拉拉話。所以我還能寫出林肇君最後的故事,全是工友們後來告訴我的。
不久我們總公司搬遷了,從虎門搬到了沙田,我就好大半年再沒見過林肇君了。偶而我也會在心裡想到他,在別人聊到他時也談上兩句,只以為憑他的實力,飛黃騰達是肯定的,現在只怕要買房購地在虎門落戶了吧!
2001年10月的一個下午,我從外面出差回來,剛回到辦公室就看到一堆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好象是有關林肇君的。我走過去,在人堆里發現了一個我認識的碼頭分廠的洞口老鄉,消息就是他帶來的。我問林肇君怎麼啦,老鄉說死了,我一下子就呆了。
老鄉說,國慶節五金廠放一個星期的假,林肇君就幾乎天天耗在麻將桌上,據五金廠的人說,好象是足足打了三天,在第三天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林肇君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說「和了」,人卻一下子就縮到了桌子底下,口裡卻溢出血來。牌友們七手八腳把他往虎門醫院送,救著救著人就沒氣了,醫生說他肺和胃都有問題,不過具體死因還是勞累過度引起心力衰竭。你想想,林肇君平時抽煙喝酒那麼凶,肺和胃能不出問題?又玩命似的賭,不短命才怪呢!他火化那天,他老婆、兒子從寧夏都過來了,據五金廠的人說,他老婆好漂亮,他兒子特可愛,特象林肇君。老鄉唾沫橫飛說故事的口氣讓我很不舒服,我搭訕了幾句就怏怏地走開了。
當晚,我一個人上了虎門港海堤,在濤聲陣陣的海潮聲中,悶悶地開了兩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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