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街四季(一):仲夏夜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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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在時間盡頭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願這裡面有一朵
能夠免遭我們的遺忘
——博爾赫斯《玫瑰與彌爾頓》
六月末的京城,時常有雷陣雨。轟隆隆,這幾天一直狂風暴雨。畢業離別的季節,這樣的風雨,不知是添愁還是澆愁。暴雨中呼嘯的狂風,肆虐著古都灰舊的城牆和蒙塵的屋瓦,能否滌盪沉浸追憶中的胸懷。
前幾天收到同鄉會的通知,預定今晚設宴歡送今年畢業的學長。時針將要指向約定的六點,風雨更大了,雷聲不止,仍然沒有接到要改期的電話。我穿著拖鞋下樓走出知行廣場,地面的積水浸過腳背,淹到腿腕子。雨太大了,水未能及時湧入地下。
在這漂浮的傍晚,閃電也趕來施展威力,使漸漸黯淡下去的夏日偶爾明亮起。我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校園和街道穿行,穿過夏天的暴風雨,我見到了竹君。
竹君和我都是使用粵語的海城人,他並且是我在大學的學長。他離校的這個夏天,我也完成了研一的學習。可是在畢業歡送宴上,我方第一次見到他。也就是說,我與他同在一個城市十八年、同在一所大學五年,卻從來未曾相識。
坐在觥籌交錯的包廂里,他過於沉默,只是微笑著。眾人喧談的都市、學分與前景,他似乎沒有聽到。因為坐在他的旁邊,我便推開擁擠的話語叢林,以同城者的身份問他:「師兄,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呢。你之前參加過同鄉會的活動嗎?」
「啊——!參加過的。」他沒料想到會有提問,倉促側身向我,「是在入學的那年秋天,此後便沒再去了。」
「這樣說起來,怪不得之前一直從沒見過了。那麼,為什麼後來不參加同鄉會活動呢?」話甫一出口,我已知道是多餘了。
「也並非是不參加同鄉會的活動,不過從一切集體活動中消隱了。至於原因,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覺得人群之中缺少一個我不算什麼,正好我對存在感似乎也沒什麼要求。」他頓了一下,慌忙又補充,「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我很愕然於他的歉意。這樣的餐桌閑聊,本就是要多說的吧,他卻為此不安。平素一定是個很安靜的人了。
「蘭子,第一次見到竹君吧。他是個隱遁的人,總見他抱著一摞書,眼神空洞的想什麼。我跟他住同一棟宿舍樓,幾乎每天都在電梯碰面,跟他打招呼卻從來沒有反應。」與竹君同屆的松澗師兄插話揶揄。
竹君低頭擺弄著筷子,又笑了。他笑的時候,似乎放下了許多沉重的石頭。從前一刻的負重跋涉進入到輕盈的生命情致,透露過特別的張力,彷彿一張繃緊的弓弦,恢復到鬆弛的狀態。
我忍不住要問這樣安靜的他:「竹君師兄,你念什麼專業?」
「啊——,慚愧。先前學過一陣子哲學,因為偵查不了思想,轉投文學門了,但也沒怎麼學。總之,不過翻些美學、文藝學的無用之書。」
「無用之學的學生都像你這樣的嗎?」
「啊,就我所見的,應該說,各有其相吧。」他似乎對我的話感興趣。
「我之前是勞人院的,現在轉到法學院了。」我自報家門。
他聽我說「勞人院」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在我們的學校,大家都把它喚作「老人院」。說起來,我在「老人院」的學習還是遊刃有餘的,不知為什麼轉投法學了,也許是想進一步調和血液里浪漫至死的因子吧。
通過知識體系的建構去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是困難的,因為會遭到機體的本能拒斥。但若從語言結構上潛移默化的熏染,也許會容易很多。這些當然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對別人來說未必如此,所以也從未跟別人談起。
「說起文學,我倒是也常常讀些詩歌。」我補充了一句,也許是為了把話題繼續下去。因為我看得出,他對我所說的,興趣到「老人院」就中斷了。
「哦!詩歌?」
「是的,顧城的詩我讀得比較多。」
「你,一會看我,一會看雲。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他突然換了普通話,把《遠和近》背誦出來。
「The dark nights gave me my dark eyes; I, however, use them to look for light.」我因為準備出國,平素在英語上下了一些功夫,這會急忙把英譯的《一代人》拋出來。
他哈哈笑起來,一種充滿真誠的笑意,讓我感到包廂里的空氣都柔和了。這笑聲使我生出錯覺來,似乎他一直就沒有沉默,只是沒有聽眾。
「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他一邊笑,一邊以《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回應。
後來我想,他的習慣光明的渴望,也許在其習慣黑暗的內心中早已知曉了不可能。
詩歌和沉默,都有一語成讖的指向。
笑聲過後,他問我:「你喜歡讀燕趙名士查海生的詩嗎?」
我一愣,對他的話語體系沒有很快反應過來。
「就是海子。」
「噢!也讀一些,但讀得最多的還是顧城。」
他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說「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接著很生硬的斷句了。
「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空虛而寒冷的鄉村」。我接了他的斷句。
他聽了我的話,忽而顫抖起來,激動的說:「是的,是的,空虛而寒冷。」他瘦削的臉,映在燈光下,有著飛揚的血色,比起談論拔萃學分和躊躇前景的人們,有著不一樣的俊朗,迥異於他在沉默不語時的低徊。
在讀中學的時候,我也曾沉浸於詩歌,傾心於文辭。後來花了不少周折,總算擺脫了一些。當然,也不必說「走出來了」這類話。要不然,現在也不會依然背誦詩歌了。
「我們的大學,詩歌愛好者是頗有一些的,但如竹君師兄這樣痴迷,恐怕也不會很多呢!」
「啊,你一定沒讀過我院的院報,遷客騷人多會於院報。我是談不上痴迷的,不過生活空虛,兼了專業的要求,雕琢一下文字。」
「哦——,你為什麼不穿拖鞋呢?你的戶外鞋都成水鞋了!」我發現他的駝色的皮質休閑鞋濕透了,還在往外滲水。
「沒有這麼誇張吧?」他低頭看看了自己的鞋和地上的水,學著電影《東邪西毒》里的台詞說:「因為穿鞋的和不穿鞋的刀客,價錢是相差很遠的。」他說的是粵語,很像劇中歐陽鋒所說。 「再大的雨,也不能脫去我的鞋子。」說完,沖我狡黠的笑了笑。
「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後合。
杯盤狼藉時,夜幕抖落京城,我們攜著青春和詩歌,走在大雨後的萬泉庄路上,橫穿萬泉河,從蘇州街回到學校。入了校門是匯賢路,他見我穿著拖鞋,便問我冷不冷。我說不冷。
他說,雨後的天空很明朗,今夜銀盤如玉,照在積水上,透出鏡花水月,忍不住多看幾眼。
聽到這麼說,我低頭一看。真的,從明德樓前匯賢路上的積水能看到今夜的月,美且安靜。
到我抬頭時,已經轉入知行路了。前面是密密的樹林,樹葉在夏風中嘩嘩作響,聳立的影子從樹榦一直拖到小徑上,偶爾傳來三兩聲蛙叫,雨後的氣息舒心醉人。
「小徑,小徑,小園香徑獨徘徊。」他輕吟了一句晏同叔的詞。
「哪裡是獨徘徊,不把我當人了?」我哈哈笑起來。
「啊!這個,啊,那麼……」他顯得很窘迫。
這時我們出了密林,已經到了分手的時候。我沖他揮揮手:「那麼,竹君師兄,拜拜。」
「哦,再見了。詩歌的夏夜,鐫刻我心,永遠不會過去。」
畢業這些天,校園的夜總是鬼哭狼嚎的回蕩著:「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是呀,大學的日子,有很多年少輕狂,有很多憤懣苦惱,有很多偽裝矯飾……但實在是不可複製的青春韶光。年輕的日子,總是乾乾淨淨,纖塵不染,誰又能忘記。只是時光太匆匆,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來不及珍惜她。
「當你不能再擁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我也學他講起了《東邪西毒》的台詞。
他聽了,笑起來,鄭重與我道別,隨後穿過淺淺的一勺池,沒入深深的黑夜裡。
夏風中的校園更安靜了,星星在天空眨眼,叢林深處蟋蟀蟲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看的畢業大戲——《仲夏夜之夢》。夢裡不知身是客,我們或都只是大學的過客,青春的過客。我們會老,但青春不會,她只是一代代傳下去。
這是畢業季我與竹君在京城的第一次見面,沒幾天他就畢業了。我們再見面,已是夏去冬來,雪紛紛落在蘇州街上時。
(全文完)
本文作者「楊從周」,現居珠海,目前已發表了72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楊從周」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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