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周末——晴雯：一株恣意開花的野桃樹

作者：林梅朵

直到晴雯死時，書中才把她的出身給補上了一筆。在這之前，襲人曾在過年時被家裡接回去吃年茶，檀雲回家給母親過過生日，麝生病時也回家養過病，晴雯始終沒出過怡紅院。

和寶玉鬧了彆扭，她說：「我就是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兒！」

「病補孔雀裘」那一回，平兒來怡紅院對麝月說墜兒偷了蝦須鐲，晴雯卻疑心她倆針對自己：「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色色比人強的晴雯，她怎麼就那麼心裡沒底呢？

因為她無家可歸，因為她沒有退路。

「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

十歲的小丫頭，是誰賣的她？她不記得家鄉父母，卻知道有個姑舅哥哥。難道又是一個自幼父母雙亡，寄居在親戚家的可憐人？她被賴嬤嬤買了來，使了不長時間，就當做一件禮物贈給了賈母，除了小心做事少挨打罵這樣的自我摸索之路，她不曾得到過一點兒教導，長到十七歲，全憑自悟。

「至善至賢」的襲人過年家去吃茶，有母親哥哥迎接著，有精心準備的一大桌子茶點飯菜，多溫馨！吃飯間，母親定然少不了嘮叨幾句：

「在府里做事要仔細，凡事想周全些，別顧頭不顧尾的。少得罪人，你比不得人家一家子在那裡當差的，互相都有照應。你一個人在裡頭，自己小心著，別讓媽不放心……」

做哥哥的也免不了囑咐一番：「妹子，凡事別要強出頭，實在過不去了，大不贖你回來，家裡眼下這幾兩銀子還有，別委屈了你……」

雖然襲人哭著表明心跡，說「全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可她的心裡是暖的，是從容的寬鬆的。她斷不會像晴雯那樣毫無退路地哭喊「死也不出去」。

可是，有退路的襲人成了明日姨娘，抱著門框哭喊的晴雯終究還是被攆了，怡紅院的時光就如同手裡的沙，攥得越緊的越容易失去。

晴雯的罪名是典型的莫須有，因為「生得太好了」，就必然是狐狸精。她知道自己生得好，卻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還那麼千嬌百媚地打扮起來，還那麼牙尖嘴利地叫起來，「藏愚」「守拙」全都不會。

她敢在小丫頭墜兒偷了金子時用簪子戳她的手，敢毫不留情面地得罪園子里任何一個婆子，包括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更敢公開和二爺吵架，再嬌俏地撕了扇子接受道歉，算是給公子爺留個面子。

寶玉夜讀書時，小丫頭們困得前仰後合，襲人尚不言語，倒是晴雯先罵起來了：「什麼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連小丫頭自己打盹撞到壁上了，都以為是晴雯打了她----這是給自己樹了個什麼形象？誰都知道寶玉今夜背不下書，明天定要挨批評，可人家都只默默陪著就是了，偏她顧頭不顧尾地出主意，讓寶玉裝病。此事若傳揚出去，只怕等不到抄檢大觀園晴雯就被請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園子里的人處處有關聯，時時要生事，人人躲著是非走，也只有她罵了饞的罵懶的，罵完懶的又罵不長眼的，整日沒心沒肺地喊著「都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到頭來她被攆的時候，婆子們個個趁恨：「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沒人肯為她說一句好話，眼睜睜看著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晴雯！晴雯！這麼直白地活著，你可知道後果嗎？晴雯不知道，沒人告訴過她，單純的她也從來沒替自己打算過。

當初，從賈母屋裡派出來兩個丫頭給寶玉：襲人和晴雯。晴雯是老太太態度明確撥給寶玉的，連月錢銀子都轉到怡紅院的丫頭份例上支領，襲人卻只是借調。王熙鳳說過：「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可見兩人的身份並不一樣。

賈府里的規矩是「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伏侍的」，老太太作為一個祖母，未必兩個妾室都替寶玉做了主，總要給他老子娘留一個名額才好看。所以她將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出眾的晴雯指派過來，說是「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襲人呢，不過是因她有些痴處，又小心謹慎，老太太派她過來把心尖子寶玉伺候得妥妥帖帖的而已。可惜晴雯雖千伶百俐，卻看不透大宅門的水有多深。襲人先下手為強了；碧痕打發二爺洗澡，席子上汪著水洗了兩三個時辰；晴雯都知道，卻不多言，她「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是不屑於此的。

要說襲人有些痴處，不如說晴雯痴得更加徹底。自從到了怡紅院，她心裡眼裡只有寶玉，為他病中縫衣，為他編造謊言，誰不盡心服侍二爺她上來就罵。她做了怡紅院中的一塊「爆碳」，用微薄的火苗暖著二爺，從不想想自己也會被烈焰焚了身。

鴛鴦曾對平兒說過幾句衷腸話：「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這裡面沒有晴雯。是因為她是後到的沒能融入這個團隊？還是她心比天高和黛玉一樣目無下塵？

都不是，她只是太單純。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更沒一個肯真心實意教導她的人。不曾讀過書，也不知「人情練達即文章」這番道理，她是一株恣意開花的野桃樹，一樹繽紛一樹燦爛，花謝了卻註定要結出酸苦的果子。她和園子里有人修剪的花木們無法相同。

黛玉也孤傲，寄於鐘鼎之家，表小姐得到的都是客客氣氣，雖有人疼，卻無人教，以至於豪門繡戶未出閣的姑娘，當著眾人面說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些禁書中的話。大家或裝聽不懂，或者心裡偷笑，誰肯提醒她去？只寶釵能體諒她沒父沒母的缺憾，將黛玉叫至蘅蕪苑中，端出姐姐的款兒說：「你跪下，我要審你。」奇怪的是，小性兒又敏感的林妹妹這次卻並不覺得受了委屈，反而銘感五內，從此對寶姐姐掏心掏肺：「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原來沒人管束的孩子見著一點兒「我是為你好」的規勸就會感動到不行。

黛玉命薄，晴雯命更薄，她在牆角里自顧自生長著，開了一樹張揚的花朵，卻不知暴風雨說來就能來，需抓緊時間扎穩根系。剛剛「風透湘簾花滿庭」，一轉眼就成了「庭前春色倍傷情」。隨著王夫人一聲斷喝：「誰許你打扮的花紅柳綠的！」晴雯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化作一抔凈土，掩盡風流。她臨死時，直著脖子叫了一夜，叫的是「娘」。這聲聲呼喚中，是悔是怨？還是潛意識裡對母親和無從記憶的親情的渴望和遺憾？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