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同英‖《思念到永遠》◆淄博
思念到永遠
文/鞏同英
經常聽劉和剛深情演唱的《父親》:「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您卻持了十分,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音樂一響起,眼前馬上浮現出當治安員的中年父親乘著小船在馬踏湖上巡邏的身影,浮現出老年的父親騎著一輛三輪車在路上行走的背影......歌曲的每字每句敲擊著我的心,沒等聽完,已經淚流滿面。
2009年8月25號,一向健康的老父親突發腦溢血,一直陷入昏迷,不到二十天便離開了我們,沒留下一言半語!
坐在父親的棺木前,凝視著父親的遺容。聽任思緒伴著淚水飛濺......
1985年,我通過各科競賽選拔,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我信心滿滿,立志考上醫學院,像母親姥娘那樣,治病救人。
那個年代,農村孩子考上縣重點,可是件轟動全村的事。在鄉親們的祝賀聲中,父親驕傲地說:「只要你好好學,考上大學,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
父親高興地駕著小船,帶我去北坡幹活。那個七月的一天,蘆葦青青,碧綠的河水歡快地流著,蘆葦盪里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唱著歌。我躺在船頭上,風兒爽爽撫摸著我的臉,看藍天上那絲絲白雲輕輕飄過,聽船頭有節奏的擊水聲,欣賞著映日荷花,還有荷葉上那滾來滾去的晶瑩的露珠.....路上不斷有人給父親道賀,父親沉浸在喜悅中!
開學第一個周末,父親騎行四十里,早早地趕到學校接我回家。在路上休息時,還給我買了個甜甜的西瓜。
高二我得了一場病,重感冒引起過敏性紫癜,夜裡發燒,全身各個關節疼痛。父親得知消息,一大早急匆匆趕到學校。看到一臉的疲憊,兩眼充滿血絲的他,自以為堅強的我,委屈地哭了。他安慰著我,趕緊帶我到縣醫院求治。
高考失利,我落榜了。什麼理想,什麼希望,全幻滅了。父親勸慰我:「這人生的路,有平坦路,也有泥濘路,有上坡路,也有下坡路。路有千條萬條,總會有一條你能走通。別灰心,慢慢走吧!」
記得我七歲那年,俺娘與鄰家大嬸子因瑣事打架。大嬸子余怒未消,趁我家沒別人,闖到了我家。當時母親正在奶孩子,沒有防備。粗蠻彪悍的大嬸子把俺娘死死地壓在她的身子底下,拳頭、巴掌劈頭蓋臉,狠狠地打下去,俺娘為了護我弟弟,毫無還手之力,只是喊著,哭著.....直到東鄰嬸子聞訊趕來。聽鄉鄰們嘆息道:「蓮她娘瘋了......
一個哥哥跑到北坡,找到了當治安的父親。父親急火火地趕回家。他光著膀子,臉漲得通紅通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拿上一把大斧子,朝大嬸子家的大門重重地砍去......大嬸子家裡已空無一人,東屋門上鎖著一把鎖,大叔大嬸已逃得無影無蹤,父親又向帶鎖的東屋門砍去......
我娘是徹底毀了。衣不蔽體,不斷地往外跑,還罵人打人,引來很多人圍觀。我姥娘來看她,她這個曾經最孝順的女兒,把小腳的姥娘推倒在地,高喊著「老太婆,你給我滾!」連寶貝兒子圓青,她也不認了。有一回,差點把他摔了,姐姐趕緊搶下來,嚇得弟弟哇哇大哭。半夜裡,僅10個月的弟弟餓得哇哇大哭,父親只好和大姐到有奶的女人家敲門求助。
舅舅看著自己的親姐姐,變成這樣,心如刀絞,發恨把我娘抬到仇家炕頭上,或者把她法辦。父親念及老鄰居以前的種種好處,考慮再三沒同意。舅舅恨恨地說:「你這人老實又窩囊,我姐怎麼嫁給你這麼個人?!」
十幾年後,我可憐的娘生病去世。舅舅來了,堅決要把我母親抬到仇人家裡發喪。父親這個全村有名的老實人,向舅舅拍了桌子:「遠親不如近鄰,我們上一輩子積下的恩怨,難道還要延續到下一輩嗎?!我對不起你姐,我沒保護好她......」父親捶胸頓足,痛哭起來:「12年了,破屋爛牆病老婆,帶著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我不怨我不恨嗎?......你姐人已經死了,讓她入土為安吧!.....圓青,過來給你舅跪下!」
舅舅趕快扶起了12歲的外甥,沖著躺在棺床上的親姐姐,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姐姐,我那......苦命的.....親姐姐呀!......你......一路走好.....」舅舅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自此,舅舅與我父親生死再沒見面。
我勸慰父親:「爹,你可要挺住,娘死了,還有我們呢......」後來聽大姐說,看到父親躲在裡間偷偷地哭。回想他自己含辛茹苦12年,有妻子卻沒有普通夫妻的正常生活,又當娘又當爹,人到中年的他該是何等的悲苦的心境!
多年之後,我碰見那個鄰家大嬸子。她主動地談起我父親:「你爹很喜歡孩子,每年給丁丁送些你家樹上結的桃子.......」這件事聽起來很小很平常,但我聽了,心裡震動很大。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難道父親已經真正地放下了兩家以前的恩怨?!
帶著疑問,我與父親談起此事。父親說:「人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日本侵略中國,但中日人民是友好的!共產黨與國民黨打了那麼多年,是兄弟與兄弟之間打仗,這不又和好了!遠親不如近鄰,你三爺爺三奶奶,困難時幫過咱家,我和你大叔感情又好,仇結仇還有頭嗎?上一輩的恩怨是上一輩子的事。人呀,不要只看眼前,要往後頭看啊!」
老實沉默的父親吆!你是我慢慢去讀的一本書啊!你都放下了,我也要學著放下!
天有不測風雲,2006年秋收後,我猛然發現一向健壯的大姐突然消瘦下來,和我說話也沒有了精神頭,老是打瞌睡。臨近年關,寒冬臘月天,她感冒了,咳嗽不止,晚上去輸液,白天還咬著牙去賣藕。春節後,姐夫帶她到縣醫院去查體,結果是肺癌晚期!
我們一直瞞著父親,但他還是知道了。他拿出了第一個季度的撫恤金1000元,去看姐姐。他對大姐說:「你娘走得早,咱家裡你是老大,接替了你娘的擔子。我這當爹的無能無為,你跟著我受了很多苦,這些錢不多,你拿著治病吧。你會好起來的!」一走出姐姐家,父親老淚縱橫!
大姐去世後,老父親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曾哭著對我們說:「早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人生三大悲,我攤全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他經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不知他內心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父親走了,因為是老黨員,村民們自發為他開追悼會,由我來草擬悼詞。回顧父親的一生,我才知道,自己對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了解得太少了。他的革命歷程,他的內心世界,需要我慢慢地去挖掘、去探索、去理解。
我們整理他的遺物,找到了一個綠色軍用包。包里有一個「抗日戰爭勝利紀念」金質章,一個工資卡,卡里還有1000元,這是他才發的第三季度的工資。還有一個小小的複員軍人證,證件很破舊了。第一頁是毛主席像,第二頁是毛主席語錄:「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第三頁是「複員軍人證明書」,上寫:「鞏遵魯同志系山東省桓台縣魚三村人,於1945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現為加強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特准予複員。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在包里我還發現了幾張舊的《魯中晨報》和一封沒寄出的信。
尊敬的各位領導:
我叫鞏遵魯,現年80歲,1945年參軍,服役10年後,複員回家,曾多次立功,並獲得抗日戰爭勝利紀念章,由於本人子女都是農村子女且能力有限,個人生活有了一定困難,雖然國家民政部門給予部分補貼,但生活仍然拮据。
據2008年《魯中晨報》刊登的「養老金上調了」中透露「建國前老工人增加養老金,紅軍時期月增加380元,抗日戰爭月增加280元,解放戰爭月增加180元。」另據《魯中晨報》2009年1月12日刊登「淄博四項社會保險待遇同時提高」的規定,為紅軍時期的老工人每月增加500元,抗日戰爭參加革命的月增加400元,解放戰爭時期的增加300元。我是抗日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老黨員,也曾為中國革命做出過貢獻。我入伍十年,複員回家,到增加補貼的2008年每季度只有960元,到2009年每季度也只有1300元,還達不到最低的工人退休工資。敬請領導們給予酌情處理為盼。敬禮!
淄博市桓台縣起鳳鎮魚三村鞏遵魯2009年8月13號
這封尚未寄出的信,是父親生病前12天寫的。父親是個老黨員,也是普通人,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內心對政府是有期盼的,對拮据的生活現狀是有遺憾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上級反映過他的問題,他也曾無奈地發出「槍杆子不如筆杆子」的感慨。
讀了老父親的信,作為女兒,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什麼滋味。我曾想通過高考跳出農門,來改變家庭狀況,但事與願違,高考失利,回家當了十幾年的代課教師,工資捉襟見肘,98年還被辭退了。2009年我的輔導學校經營才有起色,我全力以赴,一心放在教學上。我一直想,等我忙完了,等我掙錢了,再多抽時間陪陪老父親,讓老父親享享福。萬萬沒想到,一向健康的老父親沒有等,也不能等,以這種方式突然離開了我們,讓我情何以堪?!
父親槍林彈雨,九死一生。他3歲喪父,14歲喪母,15歲流浪到河北地界,1945年在山海關參加了共產黨的抗日隊伍。他經歷過遼瀋戰役、平津戰役,湖南剿匪,廣東戍邊。1955年,響應黨的號召,複員回家。
他對貪污腐敗,深惡痛絕,不顧我們苦苦相勸,堅持上訪,得罪了許多鄉鎮官員。有一次,因代表村民反映村裡的不正之風,被村幹部打了。我憤然地對前來賠罪的村官說:「我父親沒被日本鬼子打死,沒被國民黨打死,沒被土匪打死,卻被你們這些貪官們打死嗎?」
但我很不理解父親的行為。這樣做又是何苦呢?後來,我參加了四野45軍158師子弟組織的「紅色之旅邵陽行」活動,踏尋了父親走過的足跡,才終於理解了父親的心痛——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啊。他們打下的江山真是來之不易啊!
晚年的父親對待長兄如父,每季度發了撫恤金1000元,都要拿出100元供養生活拮据的伯父,有時還帶著伯父去洗洗澡,給他買些點心吃。老哥倆,在夕陽下相對而坐,話語不多。伯父去世時,父親痛哭失聲,他的哭聲至今縈繞在心頭!
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間,80歲的父親積極捐款捐物,捐了100元,兩袋子面。這是當時他一個月的複員軍人撫恤金。記者採訪時,他說:「我們這裡發大水時,人家幫助我們,人家有難了,我們也得幫他們。這叫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老父親病重期間,老兄弟之間的情誼令人動容。83歲的三堂伯,和79歲的堂叔,為了見他一面,竟然騎著自行車,拿上馬扎,騎一段路,坐下來歇歇,繼續騎行,再坐下來歇歇,這樣一直趕了40里多里路,到縣城醫院看我父親。
父親病危之際,幾個本家哥哥日夜守候。已有孫子的鄰居小字輩們,晚上也過來陪伴父親。大家一起回憶著:「四爺爺最喜歡小孩了,我小的時候就稀罕(當地方言,喜歡)我。前段日子,我還和他開玩笑,四爺爺你只看你小孫子,也不稀罕稀罕俺!」
幾個要好的老朋友,腿疼的拄著拐子來看他,也有坐著輪椅來看他的,寶爺說:「看一眼少一眼了,一輩子的老朋友了,今輩子沒做夠,幾年以後,我到那邊了,咱們接著做朋友!」
81歲的父親走了,走完了他坎坷不凡的一生,也帶走了所有的恩怨悲苦。
父親友愛族人,和睦鄉里,默默忍受了命運給予的最大的不公平!
父親清貧了一生,但他不是「窮人」!
父親有自己堅定的信仰,有自己富足的精神世界!
坐在父親的棺木前,凝視著安詳睡去的父親。回想我與他生活的點點滴滴,回想他一生遭受的艱難困苦,淚水頓作傾盆雨。
父親是一座靜默的雕塑,是一座高聳的大山,是一條歲月的長河,讓我思索!讓我敬仰!讓我思念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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