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1960年的鳥蛋
1960年的鳥蛋謝志強/文
暑假裡的一天,這對雙胞胎趕著羊進了戈壁灘,哥倆已經走不動了。
戈壁灘上的草本來就少,羊群日復一日地啃,可憐的綠色已消失殆盡。枯草貼著地,像要往沙子和鵝卵石組成的戈壁里鑽,不讓羊啃。羊有氣無力地叫。羊羔叫得最厲害。
哥倆早晨吃了用稻草粉(稻草發酵之後再磨成粉)蒸的饅頭,那饅頭像戈壁灘的石頭,還有股子石灰味兒。可是,小男孩的肚子如同一個小磨,再硬的食物放進去,也很快就被消化掉——磨在空轉。他倆躺在戈壁灘上,仰望藍天,雲像羽毛一樣。
藍藍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隻鳥兒,轉眼間,鳥兒似乎又變為一塊石頭,垂直地墜落下去。
弟弟眼尖,說:「有一隻鳥兒。」
哥倆不知哪來的力氣,奔向鳥兒墜落的地方。哥哥的口袋裡裝著一盒火柴。
那裡有一條渠,渠水流向沙漠里的海子。鳥兒在水裡漂,很快被小小的漩渦捲入水底。
哥倆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哥哥說:「渠水把鳥兒吃掉了。」
弟弟羨慕渠水,說:「水也餓了,它們的肚子里沒了魚,就吃天上的鳥兒。」
哥哥說:「是鳥兒自己掉進水裡去了。」
弟弟說:「鳥兒餓得飛不動了。」
哥倆望一望天,希望再看見鳥兒。那雲,像鳥兒散落的羽毛。蹲在渠邊,哥倆掬水而飲,水有點咸。站起來,弟弟蹦了一蹦,肚子里發出水響。
弟弟說:「哥,我的肚子像個皮水袋。」
哥哥晃一晃身體,水咣咣地響。
弟弟又望一望天空,說:「哥,那隻鳥兒好像是從戈壁灘上飛起來的。」
哥哥說:「應該還有一隻。」
羊群散落在戈壁灘上,像煤炭摻進了雪裡。太陽已爬上頭頂的天空。鵝卵石又亮又燙。
哥倆分開,在羊群附近尋找。其間,哥哥撒了一泡尿。尿一擊在戈壁灘上,立刻發出刺刺的聲音,還有水蒸氣。隨即,被又干又燙的戈壁灘吸收掉了。
隔著羊群,弟弟喊:「哥哥,快過來看!」
一叢鹼草里,躺著兩枚緊挨著的鳥蛋,蛋殼上布滿麻點。如果放在戈壁灘上,猛一眼,還看不出是石頭還是鳥蛋。
哥哥一眼認出,那是墜落在渠水裡的鳥生的蛋。那鳥,他們叫不出名字,羽毛跟麻雀的差不多,卻比麻雀身體大,頭上還有一撮尖尖的羽毛,像一頂裝飾性的帽子。麻雀都是一群一群的,可那種鳥,是成雙成對的。它們在地上生蛋,大多生在戈壁或沙丘里,紅柳叢、鹼草地是天然的巢。
弟弟撿起兩枚蛋(比鴿蛋稍小些),舔舔嘴唇。他的手像一個鳥巢。
哥哥說:「放回去,你動過鳥蛋,鳥就不來孵蛋了。」
弟弟說:「哥哥,我去撿些草來烤蛋。」
哥哥說:「等一等,應該還有一隻鳥兒。」
弟弟放回蛋,說:「我們埋伏起來,給它來個一窩端。」
哥倆退到百米遠,蹲進一個坑裡——大概是農場造房子取材料挖成的坑,探出頭,望著那叢鹼草。倒似這個坑是個鳥窩,他倆羽翼未豐,等著爸爸媽媽銜著蟲子來喂呢。
尿過肚子又空了,哥倆又啃饅頭。他倆時不時望望天空,希望出現一個飛翔的小點。好像太陽被他倆看下去了——太陽跑了大半天,也累了,慢慢地向西墜落。
羊群又開始叫了,大羊小羊在互相呼喚。差不多到回連隊的時間了。
弟弟說:「那隻鳥兒不會回來了。」
哥哥說:「不回來,兩枚蛋就孵不出鳥來。」
弟弟說:「一定是鳥媽媽餓得忘記了自己的蛋。」
哥哥說:「鳥兒不可能忘了自己要孵蛋。」
兩枚蛋躺在窩裡,已被曬得發熱。
弟弟說:「是不是鳥兒偷懶,讓太陽替它們孵蛋?」
哥哥搖搖頭。弟弟已經撿來一束乾枯的鹼草。
哥哥說:「我們該回家了。」
弟弟急了,說:「咋不烤蛋?」
哥哥說:「還是跟爸爸媽媽一起吃吧。」
爸爸渾身浮腫,特別是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哥倆把羊群趕進了連隊的羊圈。
媽媽接過兩枚鳥蛋,淚珠就滾出來了。
哥倆說:「媽,鳥蛋能不能讓爸爸眼睛睜開?」
媽媽說:「有你們兩個兒子在,爸爸的浮腫很快就能消下去。」
那口鐵鍋,也像一個鳥巢,只是放進了水,兩枚鳥蛋浮在水面上。
爸爸說:「鳥蛋被掏,鳥兒一定焦急得不行了,鳥蛋是未來的鳥兒。」
哥倆說:「爸,我們等了大半天,也不見鳥兒回來孵蛋,鳥蛋能消你的浮腫。」
爸爸說:「鳥兒也沒力氣孵蛋了,你倆辛苦了一天,一人一個吧。」
弟弟說:「爸,我們一家人,一人吃一半。」
哥哥拿起菜刀。那麼大的菜刀,切那麼小的蛋。他小心翼翼,將兩枚鳥蛋各切成兩半。
媽媽愣住了。
弟弟說:「咋啦?鳥蛋空了?」
爸爸常在戈壁灘上放羊,有經驗(他有一肚子戈壁灘上的故事)。他掰開腫脹的眼皮,像剝蛋殼那樣。他說:「這兩枚蛋,再也孵不出鳥兒了。」他對兒子解釋,「兩枚鳥蛋經風沙吹、太陽曬,蛋黃和蛋清已風乾,貼在蛋殼的內壁上了。可見,鳥和蛋已分開很長時間。」
以後的歲月里,弟弟看見天空飛過的鳥兒,總是擔心鳥兒像拋出的石頭,墜回地面。他看見澇壩和水渠,總是撿起石頭打個水漂兒。
(刊於《微型小說選刊》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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