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之氣,從何而來?
賈政,亦為「假正」,原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為了光宗耀祖,不得不假裝「正經」。賈政生在賈府這樣的門庭中,總有千般萬種歸隱務農之意,也不得不藏之於腹內,久而久之,賈政變成了一個「雙面人」。他一則閑養幾名清客,公務之餘能放浪形骸,二則板起面孔,做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
賈政本來謙恭厚道,卻成了寶玉眼中的「劊子手」。他對寶玉不僅言辭辱罵,而且痛下鞭笞,欲死之而後快。賈政之氣,為何如此之大?
《紅樓夢》第十七回中,賈政帶著一行清客為大觀園眾庭舍擬題匾額,然因自己在花鳥山水的題詠上自幼就平平,怕擬出的聯額失於迂腐古板,故喚來寶玉以試其「歪才」。這一回,寶玉盡展其詩思之敏捷,可還是入不了賈政之眼。
眾人對寶玉之高才贊口不絕時,賈政連連稱其謬獎,自謙「不過以一充十罷了」。如此還不夠,在寶玉接連擬出佳聯時,賈政曰其「輕薄無知」,號其「畜生」,罵其「管窺蠡測」,如此等等污言穢語難以入耳。在行至稻香村時,寶玉說出田莊內外皆傷於穿鑿時,與其父賈政的審美觀發生了極大的衝突,賈政故斷然謾罵其為「無知的業障」和「無知的蠢物」,並命人曰「叉出去!」
寶玉好時,他則默而不語;一語不合,則道「胡說!」;若不通時,一併打嘴。如此「嚴父」,天下哪個兒子不避而遠之?
在《紅樓夢》第三十三回中,賈政見到寶玉垂頭喪氣,葳葳蕤蕤的,全無半點男子的洒脫之氣時,不禁生了三分氣。忠順王府長史官的陳詞,更是讓這位官老爺又驚又氣,不問來由,不容其辯駁則罵寶玉為「該死的奴才」和「草芥之輩」!
寶玉在這番痛斥下,添了幾分惶悚之意,更變得唯唯諾諾,如攝心魂。寶玉的無動於衷,在賈政的眼裡卻成了極大的罪證,氣得他目瞪口歪,不知所以。在聽信賈環的讒言之後,賈政誤以為金釧被寶玉強姦而跳井,更是覺其罪可當誅,頓起了殺心。面如金紙的賈政此時已經是怒氣衝天,無人可阻。他將寶玉的嘴堵起來,掄起板子將他往死里打。
怒火難遏的賈政儼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此時此刻,他視寶玉為死敵,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寶玉被打得半死,賈政卻未必全然解氣。而賈母的出現,讓這位捋袖揎拳的官老爺換了一張面孔。他又得藏進自己的套子里,向母親「躬身賠笑」,並「叩頭認罪」,前後之形象判若兩人。
顯然,賈政是人格分裂了。他的氣,來自於理想與現實的偏差。在賈政的棍棒下,寶玉怎能知道這氣之所出?也許,連賈政自己也蒙在鼓裡。眾人眼中的賈政守著祖宗的基業,是榮國府的門面,而在賈政的內心裡,卻時不時地泛出掖藏已久的「真性情」。
而寶玉,就是這真性情的載體,他是另一個真正的賈政,是賈政眼中理想的自我。賈政卻成日里以道學的準則威逼教訓這個「不肖子」,執意將他打造成現在的自己。他對寶玉的壓制如對自我天下的剋制。
隨著自己日漸年邁,他逐漸放棄了這種極端的心理,開始愈來愈理解寶玉了,並生出了一種憐惜之心,只因為在他的心中,也藏著一個「詩酒放誕」之夢。他開始試著與世俗的正途漸行漸遠,並願意做一個散淡之人,對寶玉的怒氣,也一日一日地消退。
如其名「假正」,對「正」的偏執是他心頭萬種無名之火的根源,化成了對寶玉源源不斷的怒氣。幸好,寶玉的反抗,正如賈政本性之難移。父子之間所摩擦出的火花,讓賈政心中的那個「詩酒放誕之夢」在他年老之時仍然能找到歸宿。
每個世俗的人都像賈政一樣,心中也住著一個「本我」的夢。在世俗的價值觀下和眾人的眼光和關注下,「本我」開始變得安靜、沉默甚至休止,而「他我」則從最初的潛伏而凌駕於「本我」之上,於是便生出了無數的煩惱。「他我」佔據了身體和精神的所有空間,「本我」則被拋到九霄雲外。而當「本我」覺醒了,「他我」則又隨之對抗。人的一個軀體裡面,住著兩個「我」,一弱則一強,總有一天,「本我」死灰復燃,開始遠離「他我」,人也開始慢慢回歸到本來的自己,而心頭的這股子氣,也就慢慢地消除殆盡了。
與其說,賈政是在本我與他我之間迷了路,不如說他是在真假虛實的修鍊場中走了一遭,完成了一次本性的回歸。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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