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琴：藝術家該哭還是該笑？——《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

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

藝術家該哭還是該笑？——《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

文 | 米琴

（財新文化專欄作者）

六一兒童節期間，某北京小學生的短文在一些媒體上轉載。這位小學生剛得知自己沒通過鋼琴特長生考試，感嘆為何沒有學校選拔文學特長生。他聯想到小學畢業季的各種考試，看到周圍同學「提心弔膽」「忐忑不安」，不免心中煩惱。這時，他閱讀了《馬克?吐溫中短篇小說選》中的《奧林匹斯山上的雕像》，頓開茅塞，對自己未來前途充滿信心。[1]

小學生文中提到的短篇小說原文題目是：The Capitoline Venus（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Capitoline的拉丁文是Capitolinus，義大利文是Campidoglio，中文通常譯作卡比托利歐。「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是一尊著名雕像，為古希臘傑出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列（Praxiteles）在公元前4世紀創作。這尊雕像最終落戶位於義大利首都羅馬卡比托利歐山山頂的卡比托利歐博物館。馬克?吐溫在1867年參觀了該博物館。維納斯雕像讓他產生靈感，創作出一個諷刺幽默故事。短篇小說的最初題目是「The Legend of Capitoline Venus（卡比托利歐的維納斯的傳說）」。

身處美國「鍍金時代」[2]，馬克?吐溫的很多作品都諷刺了商業社會的腐敗現象。這篇小說也不例外，主題涉及到文物造假，以及把愛情當商品進行交易。小說雖短，卻含意豐富，引人產生多方面聯想。比如小學生從這個故事中受到的啟發，就與造假和愛情都沒關係。

小說一開始就出現了物質食品提供者和精神食品創造者的對立。主人公喬治是居住在羅馬城的一位現代雕刻藝術家，尚未出名，窮困潦倒。而深愛他的女友瑪麗則是食品雜貨商的女兒。瑪麗的父親不懂藝術，甚至還鄙視藝術，認為搞藝術是犯傻，因為賺不到什麼錢。他不同意女兒嫁給藝術家，除非後者能拿出五萬塊錢。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藝術家說他剛完成的亞美利加女神雕像受到稱讚，可食品商認為那件雕像只是大理石的「稻草人」——唬人的假玩意兒。藝術家花了六個月進行雕琢，可結果那雕像連一百塊都賣不出去。對食品商來說，任何東西的價值都是以「能在市場上賣多少錢」來決定的。

食品商不明白藝術家提供的是精神食品，而「藝術品既不在金錢之上，亦不在金錢之下，而是在金錢之外」。[3]喬治內心裡也十分鄙視食品雜貨商人，認為他「只會賺錢、全無心肝」，而他自己是一個「divinely gifted sculptor」（神賦才能的雕刻家），將來總有一天會出名。可目前他連自己的伙食費還欠著未付。

食品商限藝術家在六個月內拿出五萬快錢，否則就把女兒嫁給他人。喬治陷於絕望，感到「再沒有任何可留戀的了，除了我這尊可憐的亞美利加女神像——可是，瞧呀!連她那張冷漠無情的大理石臉也不對我表示同情——她是多麼美麗，又是多麼無情!」女神鵰刻作品成了唯一讓他維繫生命之物。如果不是為了藝術，他已經覺得沒啥活頭了。他感覺雕像也「冷漠無情」，似乎又暗示他對自己的藝術才能已經不那麼自信。

朋友約翰自稱五個月之內就能幫喬治籌到五萬巨款，只要後者不干涉他的行動。在喬治發誓後，約翰「抓起了一個錘，顯得那樣胸有成竹，一下子把亞美利加女神的鼻子敲掉了!又是一下子，她的兩個手指落在了地下——又是一下子，一部分耳朵不翼而飛——又是一下子，一排腳趾被打得零七八碎——又是一下子，左邊的腿，從膝部以下，被砸得稀巴爛!」喬治先是目瞪口呆，隨後就像枯萎的植物一樣倒在地上，全身抽動。由此可以看出，那件雕刻作品對藝術家來說，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藝術品遭破壞對他是致命般的打擊。

六個月期限快到之時，約翰果然給喬治籌到了巨款。不是五萬，而是五百萬。藝術家一下成了超級富翁。原來，經過約翰的一番編造和運作，亞美利加女神雕像成了出土文物。藝術鑒賞家和考古學家鑒定「那是一尊維納斯雕像，是公元三世紀一位無法察考姓氏、但是具有卓越天才的藝術家的作品。他們認為，這是世人以往完全不曾知道的一件最為完美的傑作」。維納斯雕像的價值定為一千萬法郎。根據法律，國家對出土的藝術珍品擁有一半主權，因此政府酬報發現雕像的那片土地的主人，也就是喬治，五百萬法郎。

小學生在看完這個故事後評論道：「居然還有那麼荒誕可笑之事。」他還不知道，這類事一點兒不荒誕，在現實世界屢屢發生。而「中國文物造假目前已很嚴重，有的假文物甚至流進了堂堂的國家專業博物館」。[4]

這個故事讓人聯想到商業化社會對藝術家的腐蝕和摧殘。小說描述了喬治發財十年後與妻子瑪麗的一段對話。可以看出他早已放棄了對藝術的追求而滿足於自己的幸福家庭生活。女神雕像是他的心血，可他連修復那座雕像的資格都沒有。雕像是由最著名的羅馬藝術家修復的。喬治不無嫉妒地說：「讓他們修補這樣一件高貴的藝術品——就能使他們名垂不朽呀。」而不論如何修補，那件有多處瑕疵的雕像的藝術價值也不能和最初沒毀壞時相比了。所以，在瑪麗稱讚維納斯雕像很美時，喬治不屑地說：「Ah，yes but nothing to what she was before that blessed John Smith broke her leg and battered her nose。」（啊，是啊，不過和好心腸的約翰?史密斯砍斷了她的腿、砸掉了她的鼻子以前相比，毫無價值。）約翰的善意幫忙，讓世界上多了一個富翁，可少了一位「具有卓越天才」的藝術家，也毀了一件真正的藝術珍品。

小學生似乎體會出了喬治內心深處的痛苦，因而發問：「他在接到了那筆巨款以及鋪天蓋地的好消息後，又豈會得到真正的快樂呢？」原本心情沮喪的小學生感到一絲欣慰，因為和喬治比，他「至少堅持了自己的愛好」。因此，他得出這樣的結論：「學習、讀書，堅持我們自己真正的愛好，不就是生活的快樂之處嗎？如果為名利所累，為虛榮所驅使，即使收到了無邊無垠的榮耀，又有何意義，有什麼價值呢？……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不要盲目地與別人攀比，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唯有如此，才能做好真正的自己！」

這位小學生從馬克.土溫小說中得到重要啟示，並以自己的切身體驗回答了小說隱含的問題：藝術家該哭還是該笑？對這個問題，自然有各種不同的回答。小學生的回答可謂深刻。

在家長、學校、周圍環境的壓力下，這位六年級小學生還能堅持自己的文學愛好，已是非常難能可貴了。不過，他現在還小，尚不知過日子的艱辛，沒受到過財富的誘惑，也沒體驗過愛情和事業的衝突，更沒承擔過家庭的重擔。將來他會認識到，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堅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願他是那極少數人中的一員；但願他能發揮自己的文學特長；但願他登上文學的高峰；但願……[5]

註：

[1]北京六年級小學生譚傑友，《堅持愛好最重要》，《人民日報》，6月1日，2017

[4]，《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駱曉昀

[5]中文引文出自，《馬克?吐溫中短篇小說選》，葉冬心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譯文不準確處，本文直接引述英文原文。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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